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尘埃眠于光年① 【一】 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看向我,招呼我,朝我微笑。   但我知道至始至终,我只是孤身一人。一睁眼,就分裂成无数个自己。 【二】   十月的午后。   蝉鸣较盛夏时恹缠郁苦。   银杏路延至尽头,转过弯,一排加拿大杨笑在突袭的风中。树叶泛起斑驳的金黄,色调高贵却悲沉,犹如一个王朝极尽奢华又行将衰亡。   秋和从30号楼去往45号楼。便利店对面的杨树下蹲着一个白衣裙的女生,头发在耳后挽成髻,露出的脖颈白皙颀长。她从白色药箱里取出医用纱布,为毛色肮脏的跛足猫治疗腿伤。   起初几秒,秋和觉得奇怪,医学部明明在几公里外的另一个校区。但马上她想起,学校里有个常年致力于救助流浪猫的爱心社,她认识的一个学姐从前还是爱心社社长。   令人唏嘘。   长假期间有个女生在校外被谋杀、分尸。凶手是她前男友,在抛尸途中落网。这桩本质上并不离奇的命案眼下正是全校热议的话题。   学校很大,极端之善和极端之恶在这里并存。   可讽刺的是,秋和是这极端之恶的受益者。自大二从数学系转到艺术系,就想申请进入艺术系的宿舍,床位额满,一直未能通过申请。直至大三的秋天,一个艺术系女生死于非命。十月六日这天,45楼楼长通知她可以入住了。听说像是占了死者的便宜,其实也的却如此,就连楼长办手续时都用复杂的眼神睨着她。死者尸骨未寒,就见缝插针递上申请书,真是冷血无情。   事实上秋和不记得自己在得知这桩命案后递交过申请书。她上一次提出申请还是一年之前,即使那时也只是口头申请。她与原室友相处融洽,对继续住在数学系学生宿舍并不介意。不过,接到楼长的来电、听对方说“根据你递交的申请书,考虑到……”的开场白,秋和欣然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调遣。   就像很多人连话都没和你说过,却会用那种看着你长大并变坏的邻居奶奶的语气下定义——秋和啊,她心眼不好又做作。你不知道在别人擅自写好的剧本里藏匿着怎样的恶意,或是亲密。   也许有那么一个好人偷偷喜欢这你,想象自己能够关照你,还真的在一件小事上这么做了。也许是个窥知你秘密的小人,给你掘了个陷阱,想要你难堪。如果你总是疑神疑鬼地摇摆在两种极端之间,那就没法以良好的心态去生活。   秋和的处理方法是,通过对任何事保持警惕,对任何人心存提防来保障对某件事的乐观。 【三】   秋和是个迷。   她曾经是学校各种文艺活动中风光无限的主持,但不知缘何突然彻底告别舞台。   很快大家又发现她的名字出现在校报副主编那一栏,喜欢看她以调侃笔调曝光“非公开招标”的食堂如何攫取暴利内幕的学生和喜欢跷课的学生一样多,但她在校报也没待多久。   接着,她又转战校电视台,桀骜恣肆比在校报时更甚,没有什么能阻止那些让一部分人拍手称快、另一部分人咬牙切齿的报道视频疯狂传播。   此后她终于销声匿迹。但校园里关于她的传闻却像失控的癌细胞一样继续扩散,离谱的甚至说她沉溺毒品或病入膏肓。   不过,这些都与郭舒洁无关,别人的荣辱兴衰,她一向听听便罢了,既不嫉妒也不憎恶。她关心的只有自己的绩点与排名,和这校园里百分之七十的学生一样,穿印有校名英文缩写的文化衫、百元以内的运动鞋,被双肩书包,课前占座,课后自习,在食堂吃饭,在澡堂洗澡,上40分钟又40分钟的连堂课,写无穷无尽的论文,有那么两三个能在周末一起去吃烧烤的好朋友,这就是她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秋和那种人在她看来根本不像个学生。最近一次听闻秋和的消息是,昨晚薛涛说她将要搬进自己的寝室,填补曾烨的空床位。   如此,似乎是有了点滴交集。   郭舒洁关心地问了一句: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涛回答:一个人不好对付的人,你可能会讨厌她。   薛涛她人如其名,是聚焦指数不低于秋和的才女、校报现任执行主编。郭舒洁和她同寝室两年,深知她恃才傲物的脾性。   有人说秋和突然辞去副主编职务是为了将晋升执行主编的机会让给薛涛,这当然是秋和的仰慕者们为了美化秋和的无稽之谈。其实她们两人关系甚密不假,但是敌是友不可捉摸。   基于以上两方面原因,徐涛如此评价倒也在郭舒洁的意料之中。   郭舒洁很好奇她们碰面回事什么气氛,稍有期待。7号这天早晨,秋和的两个朋友已将她的行李送到新寝室,可惜薛涛一早就出去忙了。没热闹可看,她只能索然寡味地埋头看书,准备将近的期中考试。   下午一点左右,听见有人敲门,郭舒洁往后一翘椅子,直接伸手去开门。   女生立在走廊的阴影里。   白色背心,石竹色阔腿九分裤,斜挎藤编小圆包,黑色平底凉鞋正中一朵白茶花。锁骨单薄,额头饱满,栗色中分长发自然卷曲至腰,周身萦绕者莲叶香,脸上无状也无暇。   郭舒洁微怔,已经准备好接受烟熏妆视觉冲击的她从来没想过秋和会以如此随意的形象出现。她同样没想过,一个在传说中离经叛道、放浪形骸的女生,会笑得如此温婉——   “郭舒洁你好。我叫秋和”   郭舒洁受宠若惊,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与她寒暄,手忙脚乱地迎她进寝室。   秋和第一句话就诡异到顶,也难怪郭舒洁情不自禁地狗腿。任何人听了都会误以为秋和是个刚进学校的新鲜人,而郭舒洁是她久仰已久的校内名人。其实,全校认识郭舒洁的人不超过30人(含同班同学),秋和与她不同班,认识她多半要归功与薛涛的介绍。虽然事后仔细想想也实属正常,但第一次听自己的名字从秋和嘴里念出,郭舒洁有种莫名的感动感。   “听说要和你成为室友,我高兴极了。你可是传奇人物。”   “唉?”郭舒洁手上的动作滞住了。   “连续两年获得一等奖学金。”秋和解释道。   郭舒洁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第一次知道在大学里死读书也能收人崇拜。   秋和兼具机灵和庄重,话不多,倾听时神情认真,却让人感觉不到压力。她边和郭舒洁聊天边从早上先到的行李箱里不断取出书籍和什物摆放在书架上,最后拿出一个系着白纱丝带的蓝色信封:给你的礼物”   郭舒洁一愣,旋即摇摇头:“我不能收,况且我也没有见面礼送给你。”   “这不是见面礼,而是答谢礼。去年你选了社会心理学通选课,但第二周退课了,幸亏如此我才能补选上这门课,C类学科我正好差那两个学分。”   其实郭舒洁退课完全是因为它和一门专业课时间冲突,不过她还是接了秋和的礼物,与其说“恭敬不如从命”,不如说她是被吓住了。选课退课之事,她从不与同学讨论,除了她本人,理应没有人知道她曾经选过社会心理学。秋和也许也是一片好心,却未免令人感到有点可怕。   郭舒洁拆开信封,是两张芭蕾舞票,当日晚场。   俄罗斯芭蕾舞剧团来学校讲堂演出经典剧目《胡桃夹子》,其中20%是不对外出售的提价学生票,凭校园卡购买。许多学生从清晨5点开始在售票窗口前排队,一票难求。郭舒洁当然想,却只能望长队兴叹,学生票买不到,正价票又买不起。   她认出秋和给自己的是学生票,料想秋和在学校范围内应该还有点办事能力,弄到两张票难度不大。这礼物对郭舒洁而言意义非凡,却不用担太大的人情,于是高兴地谢过收下了。   秋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机,礼貌地征求意见:“我放点音乐号码?小声的。”   当然没有异议。   过了十余分钟,郭舒洁突然暗忖:两张票意味着知道我有男友?   音量的确很小,可《the woman in white suite》的管弦乐却还是搅得她心绪不宁,不断转头去看秋和。   女生坐在书桌前泰然自若地翻一本32开的厚书。长卷发扎成蓬松的马尾辫。一副与世无争的柔和神情,好像对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又觉得自己太多心了。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她有交集后更加看不清,不过有这样一个室友,总比与曾烨同寝室里幸运得多。 【四】   曾烨在世时,薛涛不喜欢她,同她身边的每个人一样。但曾烨的死让她感伤。   人性的凉薄是这样可怖。   比起被人恨得咬牙切齿,真正的可悲是所有人记忆中都不再留给她一角一隅。   曾烨资质平庸,却非要成就不凡,显赫的家事勉强支撑着她的光环,她不知珍惜反而忘乎所以,践踏了旁人的自尊心。她是受惯纵容宠溺尚未长大的小孩,这下她永远也长不大了。   薛涛独自一人在团委组织部校刊总编部,有U盘从公用电脑的加密文件夹拷贝文件,无意中看见文件夹里有张很久以前曾烨与秋和外加两个男主持的舞台照。   照片里曾烨颧骨突出两颊凹陷,腮宽过颈,单眼皮,肿眼泡,笑容与龅牙无法两全。妆也化的不好,虽说舞台妆容许夸张,但也不必在突出的颧骨上再加两坨鲜明的高原红。总之,整体效果是具欢天喜地的木乃伊。看起来很寒碜,让人心生同情。   那是新生文艺汇演,她第一次登台亮相。   初进学校,照例要组织淘汰赛选拔两男两女做本届御用文艺活动主持。爱出风头和多才多艺的女生比男生多几十倍,所以女生场的竞争也就比男生场激烈得多。薛涛已经不记得中途那些黯然离场的淘汰者,只记得最后剩下的亚军是数学系的秋和,冠军是新闻系的钱莜颐。按理应该是秋和与钱莜颐一起主持新生文艺汇演。可不知为何最后台上多了哥名不见经传的曾烨,事后听说是某校领导钦点的“空降兵”。从那以后,每逢大型演出,总是秋和与钱莜颐轮流登台,而曾烨却反成了固定的“台柱”。   曾烨从一开始就无缘无故地针对秋和,极尽排挤迫害之能事。但让薛涛更困惑的是秋和的态度,妥协退让一点不像她的风格。   大一时,有天晚上秋和下课后绕到地处学校风景区的体育馆去打卡计课外活动次数,突然被蒙面男子持刀挟持。她把10厘米长的金属鞋跟踩进对方鞋面,转身后用装着牛津高阶的拎包往对方两腿间猛抡,趁对方倒地跑向路灯,脱下另一只高跟鞋指着对方恐吓道“再跟来戳瞎你”,然后赤脚跑到派出所报案。秋和锁骨处的刀伤很多人都看见了,但整件事知情者不多。薛涛听说时十分震惊,不是对校园治安而是对秋和这个人。   “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就要你的命。”   一般人会在受到这种威胁时连零点一秒都不犹豫就拒绝合作、奋力反击吗?她甚至连对方的企图都没兴趣搞清,不管对方是杀人犯还是因迷路而焦躁的小偷,就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要置人于死地——就效果而言,她的鞋跟和拎包不比钢钉和练球差,那位衰人能幸免于难及时逃走真是奇迹。她占了上风,但并不滞留,也不妄想赢到底,而是立刻跑去报案求助,这是理性。一个人在不是理性的情况下居然比亡命之徒还不计后果,随随便便就决定同归于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正常的人类不应该这样。   可就是这样的秋和,居然打不还手骂不还手,一味对曾烨忍让,最后甚至因此退出了舞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得胜的曾烨逐渐变得张扬跋扈,开口闭口鄙夷别人“乡土”,自恃公主,以为受人膜拜,殊不知无论她与谁同台都沦为陪衬。   获悉她的死讯后,几乎没有人对被害者产生怜悯,反而是另一种观点占了主流:那凶手是被逼上了何等绝路才崩溃至杀人碎尸的地步啊。   凶手是她的前男友,在本校读研二,叫欧阳翀。   欧阳翀另寻新欢。曾烨心有不甘,冲去他家纠缠着要复合,两人话不投机发生口角,男生一怒之下用钝器击打曾烨头部致其死,然后分尸抛尸。纯粹的冲动杀人,诸事都做得不够周全,早晨五点去早市买编织袋,空袋进慢袋出,引起了小区保安怀疑。报案后警方分析他离开的方向,得出可能的抛尸地,神速地将其抓捕归案。   案情简单得连起承转合都不太齐全,却人为变得扑朔迷离。   薛涛本想就此做个教育警惕性质的专题,可指导老师说为了学校声誉,在报道是要隐瞒欧阳翀在校学生的身份,只称“社会青年。”那要怎么做,旨在教育谁?总不能教育女生们“天涯何处无芳草”吧。只好作罢。校报没有公开说法,谣传就版本纷呈地泛滥。   虽然找不出证据,但薛涛有种强烈的直觉——   曾烨的死与秋和有关。   正值她陷入沉思,瞿翛然抱着一个电脑主机箱进了办公室,突然在她身后高声搭调:“薛涛你吃午饭了吗?”   薛涛被吓了一小跳,关掉窗口,朝他笑笑:“没有啊。”   “我就知道!我这工作狂!我这儿有菠萝煎饼你要吗?”   “你自己不吃么?”   “我已经吃了两个。尽管拿去好了。”   薛涛见过煎饼,指着男生正在安装的主机箱问:“这是上次坏掉的那台吗?”   “对。我搬去电脑城找人修好了,插上试试。”   “辛苦你了。我们部门也就你一个能做正经事的男生,其他人要么花拳绣腿,要么懒散得连油瓶到了都不扶。”正说着,看见电脑已经完全正常运转了,“看看这事办的,多妥帖!这事儿我一定得跟齐校长说说。”齐校长是副校长,兼校报主编。薛涛其实一年也难得见到他两三次,校报真正的指导老师是一个姓朱的中年男老师,但校报社之所以比团委同级部门的地位高于副校长直接管辖不无关联。   瞿翛然得了表扬面露喜色,嘴上谦虚道:“哎,这点小事,用不着。本来就是应该办的。”   薛涛的溢美到此为止,转换了话题:“哦,对了,明天晚上九点我想召集大家开个会,你帮我通知一下他们吧。修电脑的经费正好到时给你。”   “好,那我这就去通知。”男生积极性倍增,立刻站起来。   薛涛跟他道别、目送他离开后,收起笑容,把吃了一小半的菠萝煎饼塞会塑料袋,扔到旁边桌上,转回身继续拷贝照片。 【五】   第七到十节是连堂专业课,秋和照例和两个韩国同学坐在一排,教室里课间讨论的主题自然是那起杀人案。   “要我说啊,欧阳翀怎么能这么蠢?如果我是他就把尸体再分碎点,冷冻在冰箱里,今天带一点出去扔,明天带一点出去扔,不久神不知鬼不觉了么?买什么编织袋!现在他住的那种高档社区,还有几个人会用编织袋装东西,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我在抛尸’么?”   “我觉得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他把分开的尸块装在同一个编织袋里面去抛,那分尸还有什么意义?一具完整的尸体还不至于流那么多血。”   “喂喂,你们女生怎么一个比一个狠!欧阳也许就是被曾晔气急了才动手的,一个人突然杀了人之后肯定自己吓也吓死了,哪来那么多逻辑?哪来那么多条理?”   “话说回来,曾晔虽然是蛮讨厌的,但也罪不至死,那男的也太狠心了吧。”   “说起这个我觉得他的杀人动机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曾晔不是要求复合嘛?”   “对啊。”   “你要说曾晔要求分手,欧阳被她伤了心生了气导致冲动杀人倒是说得通,复合唉!那最多就不理她不就得了,根本就没什么可生气的嘛,更别提气到杀人的地步了。这是为什么啊?”   “唉?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啊。”   “会不会另有隐情?比如说欧阳翀是为了包庇某人才承认了自己没犯的罪行,也许人根本不是他杀的。”   “你们就是想象力太丰富,越说越离奇了,尸体是从他家运出去的,不是他杀的是谁杀?再说,帮父母子女顶罪还说得过去,他父母都在老家,又没子女,替谁顶罪?”   “新欢啊!爱情的力量嘛!说起来,那新欢是谁啊?”   “传说是新闻系的一个本科生。”   “嫡系学妹啊?”   “拜托!欧阳翀是心理系的研二生。哪门子嫡系?”   “他是心理系的啊?我靠!自己的心理问题都没解决!”   “新闻系本科生不会是钱筱颐?”   “你就知道那么一个钱筱颐!”   “估计不是。钱筱颐那种美女一般都不屑于抢人男友,自己的追求者都应付不过来。何况那还是曾晔的男友。”   “那不叫抢。曾晔根本配不上欧阳翀,天知道欧阳翀跟她交往是不是另有隐情。”   “又来了,哪有那么多隐情!”   “却是嘛,我倒是真觉得欧阳翀和钱筱颐挺搭的。可惜向来是王子配恐龙,公主配癞蛤蟆。你看吧,钱筱颐男友多是多,可哪一个看着有欧阳翀那么入眼?”   “哪那么入眼干嘛?人家有钱。”   “呵呵,45楼的女生果然只知道钱。”   ……   秋和在和瞿翛然发短信,周围的议论声有一搭没一搭的飘进耳朵里,她当做没听见,也不参与扯谈。手机里小信封一闪一闪的,她按下查看。   翛然   10/01 14:32   我在帮薛涛通知开会,不和你聊了,晚上见。   秋和阖上手机翻盖放进抽屉,专心听大家聊凶杀案,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拿出来,给瞿翛然回过去:还是想提醒你,如果你想以后再有发展就申请换部门,不要与薛涛共事。   果然,十几秒后受到了以下回复:   翛然   10/07 14:36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她哪儿不好了?对你赞不绝口的。就听你老让我提防她。   单纯者无法辨明假意的友善。   但经过旁人反复提醒仍无法辨明不是单纯,他们只是对不美好的现实采取顽固否认的态度。   其实逃避是一种最普遍最易行最有效的面对方式,大家一起自我催眠,粉饰太平,不愤怒,不痛苦,生活在“完美”的世界里,视清醒者为心胸狭隘的公敌。   “小心眼”的职责并不在秋和意料之外,她只是被“赞不绝口”四个字逗乐了,回了他一句“我没说她不好,只是不欣赏她的作风”。把手机直接放进包的隔层后,不禁长叹一口气。也许是这声叹息正巧吻合上某个话题的节点。一个韩国同学回过头问:“你和他很熟么?”   “谁?”最近几个回合的谈话,秋和压根没听。   “欧阳翀呀。”   “哦。关系还可以。他研一时做一门课的助教,我问他要过选课者名单。”   “你要哪个干嘛?”   “看看有没有熟人,动员对方把课让给我。   “这也行?难怪你想上的课每次都如愿以偿。“   “不过那次最后其实也没怎么操作,补课退选的最后一天,1班把原本两小时的专业课调整到四节,覆盖了那个时段,所以有个他们班的学生退课了。“   “哦……肯定又是我们系那个低能的本科教务把专业课时间弄错了,她老干这种事,去年也在补课退选最后一天调整专业课,害我好多经双的课都不得不退掉。“   “想念以前的教务啊。这个教务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上次开学注册,不是还把我们所有韩国学生的学生证弄丢了吗?导致全体补办,还说是我们自己弄丢了。怎么可能所有人同时自己弄丢!”   “……”   话题终于彻底脱离的凶杀案,转向对教务老师的控诉。 【六】   晚饭时分,薛涛再次被朱老师的夺命连环call从食堂叫回了办公室。她再清楚不过,其实根本没什么要事,但把任何事都视为人命关天、十万火急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次商量的任务是在校报上开出一个专版介绍本校优秀的教授,朱老师希望第一期对教授的采访由薛涛亲自来做,做出一个样板,让以后做这栏目的编辑们能够按图索骥。薛涛在这方面当然没有问题。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最好明天就开始着手采访。”   “明白了。”薛涛点点头。   朱老师说完便往门外走,又突然一拍脑袋停住:“哦,对了。上午我打瞿翛然的手机没打通,你见着瞿翛然的话帮忙通……”   薛涛打断他的话,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见不着他。”   “唔?怎么回事?”   “自从开学第一次例会之后,他就再也没露过面,打电话也不接,去上课找他也找不到,总之就是,谁也联系不上他。”   “有这种事?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忙恋爱吧。听说他现在的女朋友是秋和。” 【七】   秋和下最后一节课已是晚上九点。她在二教门口和一同上课的两个女生道别,见瞿翛然等在台阶下的花坛旁,哼起一首旧电影主题歌,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挽住他的手臂。天空干净,没有云,月光勾勒着树影以及时而穿梭其间时而与其融为一体的人影。   男生开腔问话,听起来像开门时意外出现的噪音:“肚子饿吗?要不要去小白房吃点夜宵?”   “好啊。”秋和一向敏感,在回答的同时已经觉出对方的不快,“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   “还不是姓朱的!”看来是气急了,言辞中没有半分对师长的敬意,“上午打了个电话我没听见,下午给他回过去他就大发雷霆,才一个电话没接而已,什么叫‘一直联系不上’?什么叫‘没有人联系得上’?至于么!你到底和他有什么过节?”   “唉?和我有什么关系?”女生怔得站定了。   “我觉得我没得罪过他。再说今天他也几次提及你,不知他怎么知道我在跟你交往,叫我不要一天到晚沉迷感情不干正事。我看他是针对你,迁怒于我。”   秋和松开他的手臂,继续往前走,一言不发。   “你可能树敌多了自己也不知道,唉,不说这个了。”瞿翛然跟上来。   又沉默了几步,路过灯火通明的大讲堂,秋和扭头问道:“芭蕾舞的票,弄到了么?”   “很难弄,你那么想看吗?明天就是最后一场演出,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我是对这个不感冒,我不像你们艺术系学生有那份造诣。我敢说里面坐着的人起码有一半和我一样看不懂,明明没那个水平却跟风委屈自己,何苦嘛!”   “他们不是跟风,是为了陪伴能看懂的另一半。”秋和脸别向侧下方,动了动嘴。   瞿翛然愣了两秒,才听出她的潜台词。   “不是我不想陪你,而是票真的很难弄到。”   秋和抬起眼睑,缓然道:“要是我说‘我弄到了’呢?”   冰凉如水的月光下,瞿翛然望着秋和的脸。女生的微笑十分温和,带着某种宽容的柔光,让人感到有点内疚,可这内疚转瞬即逝,因为那柔光笼罩住的是洞悉一切后的深长意味。   与秋和在一起时,他总觉得自己反复无常,总是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厌恶她到极点,就像失足摔进暗井里,猛然被恶臭的浊液淹没。而更令他难受的是,秋和始终是秋和,谤议不怨,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既让人揣测不了她这一秒心里在想什么,又让人预计不了她下一秒会做什么。   这一秒她抖出一句话把你怔得无从作答,下一秒又天真烂漫地嬉笑道:“骗你的。”   瞿翛然不知自己的脸色究竟有没有突变,与秋和的相处总像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之后的一路,两人一直无言,他甚至搞不清楚秋和是在置气还是享受静谧,但他自己无疑心情沉郁。   进了亮堂的小白房,嗅出食物的气息,心情稍微好一些,瞿翛然点了几种小吃。秋和碰见同系学姐陈妍和她男朋友叶玄,站在他们桌旁寒暄。俄顷后,瞿翛然端着餐盘临近就坐,秋和转身取了一串烤土豆吃。   陈妍忽然岔开话题问瞿翛然:“你怎么不让给秋和坐?”   男生这才注意到屋里两张长桌八个座椅全满了,只有秋和站着。他内心闪过促狭的念头,想让秋和难堪:“她从第五节课一直上到第十二节,坐了一下午,刚有机会站起来活动活动。”   说着抬头看向秋和,让他失望的是,秋和面不改色泰然自若。   倒是陈妍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事不提倒也罢了,大家能够视而不见,眼下秋和一个人站在桌边已是每个人都意识到的事实,气氛变得尴尬。   秋和赶在有旁人不合时宜起来让座之前俯身在瞿翛然耳边,用大家都能听清的音量说:“我吃好了,在门口等你。”又直起腰对陈妍和叶玄无奈地耸耸肩,脸上挂着俏皮的笑意,“坐了一下午又吃个不停,已经胖得在室内活动不开了。”   陈妍笑起来,拍拍她的手臂说:“改天见。”   场面被秋和的自嘲轻易圆过去,反倒愈发显得瞿翛然没有风度。男生的沉郁较之前更深,在陈妍和叶玄的鄙视中也无法厚着脸皮久坐,再吃了片刻就出门去找秋和了。 【八】   “秋和是谁?”郭舒洁的男友在询问票的出处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的疑问。   “我的新室友,是个很厉害的美女。”   男生立刻大为紧张:“该不会又像曾晔那样欺负你吧?”   “我说的厉害不是指那种厉害,是指在学校很有影响力的意思。再说,曾晔那不叫欺负我,我……我只是懒得和她计较,让着她。”   “那你指的美女是哪种美女?”   “她是真的很美,人瘦瘦的……”   男生笑出声:“瘦就是美啊?我发现你看人时审美观完全不行!每次我一问你觉得什么样是美女,你就说‘人瘦瘦的’。”   “本来就是嘛!哎……我的意思是,她确实很美,然后同时也很瘦。”郭舒洁脑海中浮现出秋和的模样,那姑娘的脖子纤细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脚踝像两个小尖括号,乍看确实缺乏魅力,但她自相矛盾的气质很引人注目,有点文静,又有点倔强,有点懵懂,又有点灵动。   “我不相信你了,自从上次你给我看钱筱颐的照片,说是校花,我就再也不信你们学校有美女了。”   “我可从来没说过钱筱颐是美女,她脸长得一般,只是身材超级好。校花又不是花瓶,光漂亮、没气场怎么行?关键还是要有人气、有才气。钱筱颐主持节目一出场,全校男生都热血沸腾,那人气能低吗?反正舞台离得远又看不清脸。”   郭舒洁正说着,灯光忽然暗了,恰巧是钱筱颐出来报幕。“才气么,你看这气势就知道咯。”她顺手往下指。   男生望过去,眯眼瞧了半天,直到钱筱颐拖着礼服裙裾款款退场,才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女友:“我就不喜欢这种大胸女。”   “唔,不错,证明你是个正经人。”郭舒洁递过一包薯片,“吃不吃?”   男生摆摆手。郭舒洁自己吃起来。   “你行不行啊?边吃薯片边看芭蕾?”男生哭笑不得。   “饿了嘛!我有门课的作业截止到七点前交,害我没吃晚饭。”   男友完全没在意看芭蕾吃薯片需要什么借口,驴唇不对马嘴地接了句:“其实钱筱颐真人还是蛮好看的。”   郭舒洁愣了一秒,“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惹得前排原本专心等待演出开始的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她。她收敛神色,压低声音在男友耳畔说:“这也不错,证明你是个正常人。”   男生被拆穿后窘得很,急忙岔开话题:“说起秋和吧。我好像听说过她,不知道和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以前是我们学校一个挺拉风的男生的女友,后来那男生变心,把她甩了。”   “肯定不是。”   “我也觉得可能不是,听说那个秋和是数学系的,虽然她也和你同校。”   “数学系?唉——那确实是秋和!秋和就是从数学系转来的。不过你肯定记反了,百分百是秋和甩别人。我记得有一次薛涛和曾晔在寝室议论秋和,薛涛说她男朋友多了去了,而且从来只有她甩别人没有别人甩她,‘她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保持全胜记录的。’——薛涛原话是这样。”   “哦,那是我记错了。”男友莫名其妙地看着异常激动的郭舒洁,有点被她慑住了。她与秋和初次对话不到24小时,不过得了份小礼物,为什么维护秋和像维护神祗一样?实在让人一头雾水。 【九】   对于薛涛来说,秋和不是敌人,而是可怕的人。与秋和同寝是太大的挑战,意味着每分每秒都不能再放松警惕。她原本独自对着电脑专心审稿,秋和一回寝室,只不过随口打了声招呼,就觉得无法静心,浑身不自在了。   “今天事情太多,文稿没法给你,明天交行么?”薛涛回头问秋和。秋和翻着眼睛想了想:“可以。不过别拖过周三。周五要拍插图,你得给我留出一天时间。”   “周三肯定没问题的。”   秋和于是没再打扰她,蹑手蹑脚地取了洗漱用具去水房。她洗漱完毕,   她洗漱完毕,敷过面膜做完皮肤保养,接着洗衣服,晾在走廊,一刻也没闲着,直到十点,刚准备爬上床去看专业书,陈妍学姐突然端着杯子冲了进来。   “薛涛啊,我们寝室饮水机没水了,借我点……唉?秋和?你怎么在这儿?”   秋和停止爬铁架床的动作,坐回自己椅子上:“我今天刚搬来。”   “陈妍你接开水吧。冷水不新鲜,还是长假前换的,恐怕会喝坏肚子。”薛涛插话道。   两张下铺,郭舒洁的床干净整洁,没有什物,另一张床还挂着蚊帐,蚊帐里不知还有几层纱,不透明,完全看不见床,十分梦幻。陈妍接了开水,坐在郭舒洁的床沿等它凉,与秋和聊了起来。   “你和瞿翛然吵架了?”   “没有啊”   “那他怎么这么恶劣啊?从来没见过这种把女友晾在一边、自己心安理得坐那仅有的一张椅子的男生!他还是不是男人?太差劲了把!”   薛涛一听就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瞿翛然就是那么个人,被家里宠坏了,自以为是、自命不凡、以自我为中心。”   “你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都快给气死了。你出去以后,瞿翛然居然无动于衷继续吃,旁边那桌有人吃完了他也不留神,反倒是我家叶玄去把那边的椅子拉过来让他去找你进来做。结果他站起来就走了,连个 再见 都不晓得说。这人是不是脑子长包了?”   “你和叶玄都别跟他计较,他今天刚被老师骂了心情不好。”秋和说着扫了薛涛一样。   薛涛觉得不太自在,调整了一下坐姿。   “心情不好也不能拿别人出气啊。你怎么这么能忍?要是换成叶玄,我早就一巴掌拍死他了。”陈妍义愤填膺。   秋和单是憨憨地笑,不赞同也不反驳。   陈妍戳了戳她的太阳穴:“你啊你,都说你聪明,我就没看出来!”   又聊了几句别的话题,陈妍觉出不太对景,薛涛与秋和虽然都在和自己聊天,但她们俩之间却由始至终没有任何对话,着意观察不难发现,这两人甚至连眼神接触都没有。料想着可能两人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不和,陈妍有点难以把握平衡,不想介入纠纷,于是草草地起身告辞了。   等她走后,剩下的两位室友又沉默了一小会儿。   薛涛主动开口:“我真觉得你有受虐倾向,找的男友个个人品有问题。和瞿翛然赶紧分了把,看人也不能光看外表,空有个好皮囊管什么用,瞧他办的那些事!不是一般二般的愚蠢。他居然问我能不能帮他搞到两张芭蕾舞票,那些机动票都被学生会文艺部控制着,我和她们部长钱莜颐是什么关系?那是不共戴天!连大一的小屁孩都知道,他不知道。他连我和他自己是什么关系都不知道,难道我会早起替他去排队?秋和,这票我知道有一张是给你的,如果你来问我要,早期排队我也给你弄来,可我就是想让瞿翛然好好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他老不知分寸地以我闺蜜的身份自居,他谁啊他!”   秋和认真地听薛涛说完,点点头,却还是不表态,只说困了想休息。当她爬上床,却发现枕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株扎着蓝色缎带的白色山茶花。她举着花束,从上铺探出头问薛涛:“是你放在这儿的?”   “不是啊。”薛涛心下还琢磨刚才那番话,秋和听进去了多少。   “你回来以前就在还是后来有人进来送了?”   “不知道,没注意。”薛涛仔细回想了一下,“没人进来,应该是之前就在的。你可以问郭舒洁。我回来时她还没走,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出过寝室。”   正说这,郭舒洁就开门进屋了,薛涛坐回书桌前继续敲电脑。秋和又把同样的问题抛给郭舒洁,她却也提供不了什么有效情报。   “没人进来,今天除了两个来给你送行李的女生和你,就没人进过寝室了。我发誓。”郭舒洁顿了一秒,又变的不太肯定,松了口“不过也有可能我上厕所的时候有人进来放的。”   虽然理论上成立,但这种可能性实在无法让秋和信服。男生进不了女生寝室,女生基于什么原因非要等到四下无人跑来送花?怪事一桩。   郭舒洁脱下外套,拿起一个饭盒放在“梦幻公主床”边,说了句:“没有烤鸡排了,所以多买了几串烤年糕。”   秋和蹙起眉,没听懂她究竟在跟薛涛说还是在跟自己说话。突然,“梦幻公主床”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盒取了进去。秋和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郭舒洁:“这是什么?”   郭舒洁愣了愣,明白秋和在指谁,略略放低了声音:“这是乌咪。她一直都在但忽略不计,你别惊讶,这么理解就好——人家是宅女,她是床女。天天躲在里面上网,只在考试期间才下床。”   难怪一直打听不到关于第三位室友的任何信息!   秋和盘腿坐在床上盯着那些奇异的幔帐,感到左右为难,犹豫究竟要不要下去和她打个招呼。郭舒洁朝秋和摇摇头表示不用,使个眼色,做出夸张而无声的嘴型:“她谁也不理。”   这寝室里的事与人都够古怪的。   11点一到,全校立刻断电熄灯,秋和只好放弃看书和与古怪室友套近乎的计划,设定好起床闹钟把手机放在枕边。刚闭上眼,手机又震动起来。   按过查看键后,她的身体瞬间变冷。短信内容显示在刺眼的白色背景中央:“你在后悔选择瞿翛然,还是在后悔没有选择欧阳翀?”   已经无法再故作乐观了。   那些冷漠的、轻蔑的、恐惧的、猥琐的、残忍的目光。   它们一次次偃旗息鼓,但一经触发就立刻卷土重来,不容你心存幻想。   总有一天,面对休止符,你会无动于衷,而面对即将来临的伤害,你会死一般的镇定。   生而一帆风顺的幸运儿理解不了这种坚韧与悲哀,也理解不了自己对世界大声说爱是那么幼稚可笑。   秋和躺在这张或许受了诅咒的床上,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烨甩向自己的每一句尖酸嘲讽或恶毒咒骂,在纷扬如尘埃的回忆中,她用力按下每一个字:“我从不后悔。”   几秒钟后短信再回过来——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晚安。” 尘埃眠于光年② 【一】 磨难很爱我,一度将我连根拔起。从惊慌失措到心力交瘁,我费尽周折才悟出这条生存要诀—— 人类是自恋的,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最爱自己。 我孤身一人,但并不孤独无依。依赖那些依赖我的人,信任那些信任我的人,帮助那些给予我帮助的人。如果我愿意,可以分裂出无数面镜子,让他们看见我,就像看见自己。察言观色和模仿学习是我的领域。 像每个深受创伤的人那样,最终,我学会了随遇而安。 【二】 看不见光线,没有任何色彩。 静谧的宇宙深处,数不清的微尘沉眠于此。   在光与暗的临界,是谁的声音凌空而来改变了一切?   ——你生活在遍布尘埃的世界里。   ——可是,秋和,你知道么,就是那样的尘埃……   ——那样的尘埃……   手机闹铃响起了优美的旋律,秋和条件反射坐起来,即刻感到头晕,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睁着眼睛清醒了两分钟,才掐断铃声。   捕捉到这一连串动作的郭舒洁在下面笑:“怎么像僵尸附体一样?”   秋和翻了个身重新坐起来开始整理床铺:“你已经打卡锻炼回来了么?”   “不,我没去,我和薛涛约好轮流打卡,今天轮到她。你呢?”   “有人帮我打了。”秋和爬下床,看见桌上留着薛涛的移动硬盘,直到里面是已经审完的文稿。洗漱后,她用咖啡机为自己做了一杯espresso,打开笔记本电脑小声播放钢琴乐,插上移动硬盘开始审稿,接着,又瞥见了随手摆在书架上的那束白色山茶花。   郭舒洁听她打了个电话请人帮忙买一个适合插茶花、能够挂在衣橱侧面的的藤篮,感慨世上还真有为了狗粮去买狗,为了鲜花去买花器的人,不经意低头见她穿的木屐侧面赫然一朵白花。   “很喜欢花?”忍不住好奇。   “白山茶是我的生日花。我是11月11日生的。”   “唉?光棍节?乌咪也是!嘘——”郭舒洁这才想起乌咪还在床上,做了一个静音的手势。正值此时,幔帐里突然传出“咯咯咯”的可爱笑声。   秋和低声问:“吵醒她了么?”   “吵不醒,闹钟都吵不醒。她一般得睡到十一点多,起床直接吃午饭。甭理她,她几乎每天都在梦里笑,开始我们也常被她吓到,现在已经习惯了。”   秋和微笑着长吁了一口气:“还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秋和你留个手机号给我吧。这样有事方便联系。”   “好的。”   两人交换完手机号,秋和的视线转回电脑屏幕。鼠标移动的过程中不慎点错,一个名称为一串字母加数字的文件夹被打开,里面全是照片。本想直接关掉,但当她发现照片上的主角是校花钱筱颐时,开始觑起眼睛仔细观察。   都是钱筱颐无关紧要的街拍照,照片名称的序号并不连贯,明显能看出她是在长焦镜头中出入各种场合。乍看下有点像某个抓不着重点的跟踪狂的杰作。   秋和查看照片属性后,认为在钱筱颐身边只有一个女生习惯使用这款高端单反相机。 【三】   阴晴不定的十月天,如何着装是个难题。   随意的法式盘发,只搽防晒霜,但用法兰西红的哑光唇膏提了提精神。一件白色长款T恤,外搭中性黑西服,袖子利落地挽起,下装是黑色打底裤配黑色短马靴。小牛皮购物袋里装了些什物,同一侧手夹带着笔记本电脑。看似无懈可击的装扮,在忽然乌云滚滚的天色下功亏一篑,秋和没有能够搭配的雨伞。   站在窗口踟蹰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冒个险,不带伞。   她9点53分就到达咖啡厅门口,自觉早了点,于是退回第二体育馆篮球场观望了一会儿本校男生业余级的比赛,最后她踏进咖啡厅时是10点整,所有美编已经到齐了。   照例是安排第二天拍插图的事宜。重点落在拍摄组的几个人商量**时间上,协商好是上午十点。美术总监沈芃突然想起:“秋和你明天三四节不是得上通选课吗?”   “没关系,误不了事。”   沈芃没明白她的“误不了事”是指误不了可还是误不了拍摄,只好里留点余地,做好她不会跟随行程的打算:“那我们就定十点。除了秋和谁也别迟到。米白你和我早到十分钟。”米白是主编助理,一个外校的大二学妹,机灵又乖巧的女孩。   这事商议完毕之后,席间有人提议:“米白,你什么时候把文编组也安排进来一起开会。好歹大家共事,彼此连本尊都没见过。”   米白面露难色:“主要是大家的时间很难统一。”   “这倒也是。”   米白看了一眼秋和,觉得她对自己这样回答还算满意。   秋和自大二时推出各种学生组织后,一直在出版社兼职,如今是一本商业杂志的执行主编,校内只有在她团队里工作的十几个人知情。为了保证杂志的品质,她用的人都是学校里各领域的奇才,这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矛盾——就拿文字总监薛涛和美术总监沈芃来说,沈芃是校花钱筱颐的闺蜜,薛涛由于钱筱颐势不两立,因此两人在校报的每一天都刀光剑影水火不容,同僚们见惯了她们的勾心斗角。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秋和向来把文编组、美编组分开开会,幸而所有编辑都不在杂志版权页上使用真名,薛涛和沈芃至今不知自己与对方“配合默契”,知情者只有负责安排日程的米白一人,秋和把利害关系向她交代过。   “拉帮结派搞对立,这在我们学校也稀松平常,但我比较好奇,你是怎么做到和对立的双方都成朋友的?”米白当时问秋和。   “她们需要却没有我这种朋友,然后,我出现了。”她以“供需关系”避重就轻地解释。   米白没得到想象中的答案,但她很喜欢“我出现了”这句话,她认为秋和是个简单的人,有时候道理也确就是这么简单。   发现自己出神一小会儿,会议的主题已变成“Z大恶性情杀案”后,米白赶紧最后简要强调一遍会议重点然后宣布散会。   大家起身收拾散落满桌的材料。秋和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幷叫住沈芃:“我还有点私事和你商量。”   于是其他人更加快了离席速度,沈芃重新坐下:“什么事?”   “你和钱筱颐一直是让人羡慕的朋友,我觉得能获得这样的友谊是一辈子的幸福,虽然也许你会说友谊是复杂的,‘连朋友都还不了还能害谁‘。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希望我是受害者。”最后三个字加了重音。   尽管沈芃尚未听出秋和指的是什么事情,但脸上忽然一阵热,她往前倾了倾,没提愚蠢问题,让秋和继续说下去。   “你拍了不该拍的照片。”   沈芃心里已经,但表面上不动声色:“什么照片?”秋和不理她,兀自继续说:“我现在和薛涛住同一间寝室,看见她考虑那些照片以备后用。”   沈芃一时没有忍住,咬牙道:“薛涛……”   秋和松开微蹙的眉,心想,“果然!”虽然她没有看过什么“不该看的照片”,但剩余照片不连续的序号表明薛涛把一些照片挑出来另外妥善保存了,薛涛身为钱筱颐的死对头,保存她的照片绝非善意,而这些照片有保存的必要恰恰证明了它们的利用价值。那个型号的相机是沈芃惯用的,沈芃在钱筱颐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不利于她的照片,背叛朋友之心昭然若揭。   沈芃被揭穿,却没有辩解之辞,反而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让秋和有点头疼。   关于爱与真诚的说教她基本免疫了。   我面对你,便化身为你。   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必须刻意。   斟酌片刻后,秋和不再提“友谊”二字:“你看,薛涛不是省油的灯,但她现在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对付钱筱颐。她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对钱筱颐开战,她们俩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对你最有利。但什么叫‘两败俱伤’呢?在我看来,薛涛既然有这种决心,就不会接受平局收场,你也知道,她是个一旦出手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钱筱颐就算想收手都身不由己。最后她们俩一定会有一个人身败名裂。如果赢的人是薛涛,那她下一个目标无疑也是你,她连钱筱颐都能除掉,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她的对手。如果赢的人是钱筱颐,呐她下一个目标无疑也是你,连我都一看就知道照片是你拍的,她对你的熟悉程度在我之上。无论哪种结果对你来说都很糟糕。”   说罢她抿了口饮料,缓慢地眨着眼睛。   沈芃略微有些紧张:“那我现在怎么办?”   秋和依然安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仿佛台词刚才已经耗尽了。   过了许久,沈芃探过身问:“你会帮我么?……其实我并没有明确地想对筱颐不利,我只是……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我又不知道筱颐会不会永远把我当朋友。”   “我和钱筱颐之间有芥蒂着你知道。让在她不背叛你的情况下别背叛她,完全是为你着想。”   “那肯定的。”   “你最近一段时间能不和薛涛发生正面冲突吗?”   “我尽量吧。”   “那我就会帮你。”秋和一字一顿地说。   沈芃松了口气,虽然她不知道秋和会怎么做,但她知道学校范围里没有秋和处理不了的事。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又欠了秋和一个人情,这种感觉同样无法让人轻松,于是她绞尽脑汁,想立即汇报一点。   “哦,秋和,我想起件事,不知瞿翛然到底要干吗,最近总问来问去,似乎在查你和叶玄。”   “查我和叶玄什么?比较我的前男友多还是他的前女友多?”   “不,反正我听他的意思,他可能觉得你和叶玄两个那么拉风的人在同一个社团那么久,没有点什么关系不太正常吧。”   秋和嗤笑道:“我和叶玄?别搞笑了!”   沈芃也跟着笑起来:“就是!我跟他解释说,你和叶玄是一种地球人无法理解的关系。”   “……我觉得你以后还是少解释为妙。”秋和说着,感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郭舒洁发来的短信:秋和,我三四五六节都有课,中途不想回西区了,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帮乌咪买份午饭?   秋和立刻回复她:好的。   然后起身和沈芃道别。 【四】 咖啡厅旁边就有一个食堂,但菜不怎么好吃。秋和特地绕过讲堂走另一条路,去了个相较而言更符合大众口味的食堂。相应的,那里排队买饭的人也较多。秋和老老实实排到窗口,打包了两份炸鸡腿饭,正准备转身离开,夹在腋下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往下一滑,在女生反应的半秒内,身后斜刺而出的一只手接住了即将落地的电脑。 秋和回过头,粲然一笑。 “干吗买两份饭?该不会还给瞿翛然送去吧?”叶玄惊呼出声,“你怎么那么惯他!走吧,我帮你拿这个。” “是帮室友带的。上午我路过二体看见你们打球了。” “知道。你在看球,打球的都在看你。” “哈?”秋和感觉到短信在口袋里的震动,又把一次性饭盒递给叶玄。这次还是郭舒洁的短信,发信时间是十几分钟前,不知为何被delay了。内容是:给她买番茄炒蛋就行了,她爱吃。 秋和看着手中的炸鸡腿饭不禁苦笑,但也没打算折回去重新买。如果乌咪实在不能将就再做打算。   “什么事?”叶玄问。   “买错了饭,算了。你继续说,他们为什么看我?”   “反正我注意到你在铁丝网外是因为有人跟我说‘快看,活的秋和’。”   “就算我最近比较低调,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们宁可相信你死掉也不相信你会低调。”男生咧嘴笑,“你就是给他们这种印象。我昨天晚上还梦见你。”   “的葬礼?”   “你丫那嘴消停点。”叶玄急停朱,很不满地斜她一眼,见她吐了吐舌头,才重新开始迈步,“我梦见你坐在二教三教中间那块空地的木头椅子上,有个大一的小丫头的帽子被风吹到树上去了,在那儿一跳一跳的拿不着,挺滑稽,你就特傻大姐地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王一鸣吵醒了,他早起打卡锻炼。”   本来还等着问“最后呢”的秋和瞪着他半晌无语。“在你潜意识里我怎么是那么个又二又缺人品的家伙?好吧,我接受当时我在幸灾乐祸,那你在哪儿?”   “我在四教一楼仔细。从窗口看见你的。”   “你这梦就是周公也解不了。”   “这梦说明我喜欢你。”   “……你的世界观是建立在‘宇宙是个乌龟塔’的基础上么?”   叶玄朗声小。虽然秋和形象、气质和性格都发生了巨大转变,但某些方面还是和以往一样,那不变的部分是什么,叶玄说不出,但他觉得她没变真好。   两人一路插科打诨,很快就到了秋和寝室楼下。瞿翛然铁青着脸走向秋和时,她完全没注意到。   “你的校园卡。”瞿翛然把卡递给秋和,“锻炼次数已经帮你打满了。”虽然他也看见了叶玄,但没有主动打招呼。   “谢谢,你怎么在这儿啊?”秋和腾不出手,示意他直接把校园卡扔在自己的手提购物袋里。   “等你啊,我刚才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瞿翛然黑面,瞥了叶玄一眼,再看回秋和,“你没回。”   “我没收到,今天手机出了点问题,短信老延迟。”   瞿翛然一点也不相信,阴阳怪气地说:“你每次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手机就会出问题,短信就会收不到。”   秋和假装没听见,从叶玄手中接过饭盒和笔记本电脑,跟两人道别,往楼里去。谁知她充耳不闻的反应愈发刺激了瞿翛然,瞿翛然上前两步猛地扯住她的胳膊:“秋和你给我……”话语却被因为惯性从求和手中滑落在地的最上面一个饭盒打断。   秋和觉到被掐住的小臂很疼,但立刻,瞿翛然的手就被叶玄拉开。   等她转而看向叶玄,对方的神情已经变得严肃,甚至让人感到了杀气,说话都咬着牙:   “瞿翛然,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撂这儿了。秋和是我看上的人,她缺心眼跟你这么个二尾子好了,我也不强求她。但从今往后,秋和就是我罩的,你丫没事少他妈瞎得瑟作践人,惹急了我谁也不吝,直接剁了你丫的!”   瞿翛然是南方人,不能完全听懂叶玄的话,但光是那凶狠气势就把他给镇住了。   秋和谙熟叶玄个性,站在一旁安静地等他说完,漫不经心地劝阻:“叶玄,你别闹了。”瞿翛然回过神,感到秋和与自己统一战线,理直气壮起来:“有病。”   叶玄立起眉:“怎么着?”推搡了他一下,“你丫哪儿不忿啊?”   瞿翛然向后一个趔蹶,站定后佯装不惧:“我今天没时间,懒得陪你在这儿发疯。”又转向秋和,“我后面有课,待会儿联系。”边说边快步离开。   叶玄指着他远去的背影对秋和说:“怂人一个!”   秋和横了他一眼:“行了行了,装什么浑?”   “这哪是装浑?我真喜欢你1对天发誓,真喜欢!”叶玄特真诚地看着秋和的眼睛。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上。”   秋和内心无力:“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昨天晚上梦见你了啊,不是刚跟你说过吗?”语气仿佛还在埋怨对方健忘。   秋和一副快要吐血的表情,转身就走,听他在后面叫“回来回来”,吁了口气折回去:“又怎么了?”   叶玄把自己手里的饭盒撂在秋和手上:“这个你吃,我再去买。”公事公办地说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比瞿翛然还潇洒利落。   秋和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五】   进了寝室,秋和把自己从凌乱不堪的情绪中解救出来,把乌咪的那份饭放在上一次郭舒洁放的位置,然后站在一旁观望。   幔帐里伸出一只手,把饭盒拿进去。   “秋和......”突然传出声音。   秋和不自觉地退后半步,下意识发出“啊啊”的回答后,自觉这场景很像太监侯在皇太后的垂帘外,不禁苦笑。自己至少两年内都没出现过这么不从容的反应,关键可能还是在于有点心虚:“对、对不起,我没看清郭舒洁给我的短信,如果你是在不能接受这个的话,我再重新去买番茄炒鸡蛋。”   “谢谢你。这个炸鸡腿饭更好吃。其实我对番茄炒蛋不是特别感冒。只是因为要求低好办到,无论哪个食堂都会有这道菜,如果要求太麻烦,就会脸番茄炒蛋都吃不到了。”   秋和松了口气,揉揉眼睛。似乎这乌咪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孤僻古怪。“可你为什么整天不出去呢?”   “我有病,日光性皮炎,只有晚上能出去,但是我一个女孩子晚上也不太敢出去。”   不能接触阳光,被迫生活在黑暗里。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秋和长久的恍了神。   “那你平常都躺在床上干什么?”   “上网啊,写日记啊,听歌啊。”   秋和朝幔帐的缝隙间瞥了一眼,角度缘故,没见人,倒确实看见可一台黑色笔记本电脑和一本蓝色笔记本。   “听什么类型的歌呢?”   “SJ的啊,神起的啊,KAT-TUN的啊......好多好多。”   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生,因为之前在心里把她假设成怪物一个,秋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真意外。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听一些安静的歌。SJ里你最喜欢谁?”   “喜欢希澈和始源。”   “唔——我比较喜欢基范,天生对包子脸有好感。”   “这才意外!我以为你不知道他们呢。你一直只听高雅音乐。”大概正啃着鸡腿,乌咪的声音喜悦却含糊不清。   也许不接触外界并不是没有任何益处,至少她能幸免于算计。   秋和对这个室友最有好感,预感可以跟她成为朋友:“没有什么类型我不能接受” 【六】   沈芃与秋和分开后,对薛涛偷照片的不地道行径越想越气,但又答应了“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和薛涛发生正面冲突”,一口气出不来,午饭也没吃好,过了一小时好歹想出了法子给薛涛使绊。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大二的学妹:“楚楚啊,我是沈姐,你知道你们陈教授现在在哪儿么?”   “在朝阳区开会啊,我跟来会场了。”   “他下午什么行程安排?”   “散会后返回学校,薛涛要采访他,然后他就下班回家了,可能会比平时早点,明天上午他飞美国。沈姐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不找他。你能不能想个招儿把他拖住一会儿,时间晚了我估计他就直接从会场回家了。”   “唉?那薛涛不是……”顾楚楚很快反应过来,“哦,好,我尽量拖拖。”   众所周知,校报执行主编薛涛和副主编沈芃的明争暗斗旷日持久,两个人连名字的偏旁部首都带点对立的意味。校报的编辑干事们也基本分成两个阵营,顾楚楚属于沈芃这一派系,所以她帮沈芃治薛涛是不需要问理由的。   薛涛在一门史学课上收到陈教授的短信:“今天会议结束时间延迟,无法回校,甚为抱歉。”顿时心急火燎。她知道陈教授这一出国,再回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采访不可能赶得上出版计划了。鬼使神差,她突然看向了此刻三尺讲台后坐着的人,决定采访历史教授杨云天,虽然他是个刚回国的海归,在学校没什么名气,但课教得甚好,人有股儒雅的书卷气。   去吹捧那些心浮气躁、本来就爱抛头露面的“作秀教授”,不如推介一些务实低调的优秀教授。   ——薛涛认为这个采访专版的模板就该这样定。   下课后,她简要说明自己身份,提出采访请求,希望以介绍课程和学术为主。杨sir痛快地答应了:“这没问题,但我待会儿需要参加一个研讨会,如果你也愿意去感受一下氛围,我们路上还可以聊。”   薛涛高兴极了,觉得很少有这么随和的老师。由于没有准备,她的提问都是即兴的,但很用心。开完研讨会,杨sir和几个外国教授打算一起吃晚饭,薛涛得体地与他们道别,杨sir又叫住她:“你等一下。”拿出手机拨通电话:“你下楼来,帮我送个人回学校。”   女生一厅,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不远。”   “没事,他闲着也是闲着。”   稍等片刻,薛涛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东张西望地从酒店大门走出来,料想就是他了。   等他走近,杨sir介绍两人:“这是薛涛,我学生;这是杨铬,我儿子。“接着嘱咐杨格,”你把薛涛送回学校。“说完便随人群走了。   杨格脾气很好,冲薛涛笑笑:“我的车停在那边。“并肩走出几步后,问薛涛,“你大几了?”   “大三。”   “哦,那是学姐。我大二。”   “你也在我们学校?”   “对,我这学期刚跟我爸过来的,在哲学系,作为交换生。”   “那你之前是在法国读书?”   “我高中之前一直在北京,高中才去的法国,一年后还得回去。”   薛涛自然而然拿出来学姐和主人翁的姿态:“怪不得中文这么流利,在我们学校还适应吗?”   “主要不适应食堂的饭菜,其他还好。”   “这我就爱莫能助了,”薛涛耸耸肩,“连我自己都不适应学校食堂的口味,我申明,那绝不代表中餐的品质。不过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下馆子。”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现在去?”男生兴奋地把视线从马路移向薛涛的侧脸。   “今天不行,晚上我得去解决点事情。”抱歉地笑笑,“周末你行吗?”   “周五下午吧。我会在剑道社活动,你有空来剑道社找我。” 【七】   事后回想起来,瞿翛然才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但他却把这笔账算在了秋和头上。下午他给秋和发了条短信,约好一起吃晚饭,其实计划并不止吃饭这么简单。他打算跟秋和摊牌。   秋和有数不清的前男友,但奇怪的是没人因这事指责过她。也许是因为秋和挑不出别的缺点,水性杨花在瞿翛然看来特别难以释怀。沈芃却说:“秋和像日本人一样工作,像法国人一样生活,多好啊,我都羡慕死了。”这种是非不明轻飘飘的态度,瞿翛然最不能忍受。   他打着如意算盘等秋和,意外地看见薛涛,便朝她招招手,薛涛朝他走过去。   “真巧,你也来这儿吃饭。”   “不巧。”薛涛在他面前的座位上坐定,“秋和不会来的,她要跟你分手。”   瞿翛然瞬间石化,从没想过秋和会突然这样出牌。过半晌,像听见一个笑话似的笑起来:“什么?她要跟我分手?她有什么资格跟我分手?她有没有搞错啊?向她那样的女人,你知道她和多少……”   薛涛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知道。”等瞿翛然冷静下来,她继续说,“你觉得你可以不必考虑她的感受为所欲为,可以让她无条件地容忍你的大男子主义,可以主宰她控制她不必顾忌她的尊严,而她会一直迁就,因为你有一张王牌——她爱你。向秋和那样的女人,无论她以前和多少男人交往过,她的体贴、宽容、好脾气都会让你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自信爆棚到以为可以任意把她改变成自己理想中的女生,误以为她对你的爱是没有终点的。可是现在,你的王牌已经失效了。”   瞿翛然怔怔地看着薛涛,哑口无言。   “我见过她和很多人分手,她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你……为什么要来替她说这些话?分手难道不应该她自己来吗?她这是什么态度?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就是想和你分手。不想埋怨你,不想让你改,不想听辩解,也不需要你同意,她只想和你分手。至于为什么让我来,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而不是她的朋友,可以陪你发泄,没有顾虑地听你控诉她。”   薛涛看着面前的男生果然不出预料地变得愠怒,假作关切神情,心中更是深表同情:可悲,你的王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薛涛回寝室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一进门就朝秋和抱怨:“你说你找的这都是什么人啊?他是不是有性别认知障碍?娘派的男人我见得多了,没见过这么娘的。跟他对话简直是慢性自杀。”   郭舒洁去教室自习还没回来,乌咪肯定在床上,不过大家已经习惯当她不在。   秋和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专业书,连眼皮也不用抬就知道薛涛现在有多气急败坏:“你不要因为看他不爽就冲动,理性一点。我知道你不会一直留着他,你们部学工保研名额最多两个,学校又有重男轻女的传统,留着他多少是个麻烦,很可能让你和沈芃的竞争变得更激烈。但除掉他不是现在,能混到副部长级别却如此天真的人不多,虽然有点讨嫌,但毕竟是你的拥趸。我发过一条短信试他,等他把那条短信给你看的时候你再踢开他也不迟。”   “如果他一直不给我看呢?”   “不给你看说明他为人忠厚没心机,那种处事方式的人绝对拿不到名额,你就彻底不用管他了。”   薛涛嗤了一声:“又来了!别老跟我宣扬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是你,等到被人害了再绝地反击的本事我没有。”   “随便你吧。”   薛涛听见上方传来秋和翻书页的声音。   “不过即使那时候也不要直接跟他翻脸,薛涛你锋芒太盛,正面得罪太多人,小心阴沟里翻船。非要害人时尽量借钱筱颐的手。”   “话说回来,这学校里我最看不顺眼的人就是钱筱颐,我什么时候可以动她?”   “你随时可以动她身边除沈芃之外的任何人,一次不要触动太多,免得激化矛盾。”   “为什么?”   “为你好。”秋和关了床灯,翻身面朝墙壁睡去了,表示不愿再继续对话。   薛涛开始换鞋。   如果郭舒洁在场,一定会跌破眼镜,在她的认知范畴里,还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对薛涛说话,很难想象薛涛怎么会任人摆布。但事实是,起初薛涛有时也很反感秋和,不顾她的建议逆向而行,结果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吃过几次亏后,她就发现不听秋和的百弊而无一利。而且秋和从不触及她的底线,从不在旁人面前显摆自己可以左右薛涛,因此,薛涛就听之任之了。 【八】   杂志中的插图在13号线地铁站取景,因为需要列车和阳光氤氲的楼梯同时出镜。   拍摄陷入了僵局,女主角表情一直不到位,NG次数太多,导致男主角已经不耐烦了。更祸不单行的是,地铁站的职工大妈也来添乱,站在对面大喊:“这里不准拍照!”说着就下了楼梯作势要过来这边阻止。   米白对剧组喊了暂停,把求助的眼神递向沈芃:“怎么办啊?”   沈芃一时也拿不住主意。   “你们不能在这儿拍,在这儿拍要上级许可。”大妈气喘吁吁撑着膝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米白朝她撒娇说:“阿姨,你就让我们拍一下嘛,反正你们地铁站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不行,地铁站就是不能随便乱拍。”   正僵持着,面朝列车方向的沈芃突然眼睛一亮,拉了下米白的衣服:“秋和来了。”   秋和随人流从地铁列车上走出来,穿一件银色风衣,袖子卷至肘部,手插在口袋里,配灰色短袜灰色超高跟凉鞋,方形白挎包,高盘发,透明唇色,漂浅的细眉,灰色的瞳孔带着几分冷傲。即使很远就看见停止工作的拍摄组,她也没加快一步。走到哪里,那里就万籁俱寂。   米白对她解释暂停拍摄的原因;“这个阿姨说没有许可不让在这儿拍。”   秋和转向那位大妈,语气温和有礼:“您好,您的领导在哪儿?让我助理跟他谈谈,请他许可。”   大妈愣了一下,觉得她是个有来头并且讲道理的人,顿时没了先前逮捕小偷般的气势:“在办公室。我带你过去。”   秋和转身对米白耳语道:“见到他们领导别提杂志的事,给他们看学生证,就说我们拍作业。要是不同意,就反复求他们,跟他们磨。”米白点点头跟着走了。   等两人消失在视野尽头,沈芃说:“我觉得如果是我或者你去的话,获得许可的可能性更大。话说回来,你翘课了?”   “嗯。”秋和从地上捡起反光板,对她说,“拍吧。”   “唉?不等米白回来吗?”   “回来就拍不成了。”女生把柔光调整到女演员脸上,“别管表情,重在场景、动作和光,把该拍的张数全部拍完,表情等状态好的时候拍相同位置的照片PS。”   恰如所料,半小时后,米白回来怯怯地说:“怎么都说不通,不许拍。”   但不管有没有许可,这一场景需要的所有照片都已经拍完。 【九】   晚上,同班的韩国学生敲寝室门来送课堂录音,秋和刚洗过澡,着一件渐变黄色连帽浴袍,潮湿的长发如同海藻,发色深了一度,神色看起来有点倦意。   “今天点名考勤了吗?”   “没有,只传了名册签到,我帮你签了。”   “谢谢。”秋和接过录音笔。   “那我先走了,下周见。”   秋和扶着门框对她挥手:“再见。”并目送她直到穿过走廊开始下楼。   门边的电话机响起刺耳的铃声,秋和关上门后却像完全失聪一样回到自己书桌前,用螺旋发圈松松地挽起头发,开始听录音做笔记。   幔帐里传来乌咪的声音:“秋和你接电话吧,是一个叫瞿翛然的人,他今天打了好多次,找你。” “我知道,我不想接。”话音未落,电话就突然不响,同时嗅出空气中一股牛奶糖的甜味,秋和诧异地抬了头。乌咪站在寝室门边拿着拔掉的电话线,也在看她。   这个女孩的皮肤是种没有血色的苍白,墨黑长发蓬松卷曲,骨感度比秋和更甚,中等容貌,有一双摄人心魄的黑眼睛。   秋和笑着:“牛奶瓶香水?”   乌咪咧开嘴点点头:“你用过?”   “我的第一款香水,初中时,过生日爸爸送的。”   “我也是,爸爸送的。那个……瞿翛然是你男友吧?”   “前男友。”秋和微笑着纠正道。   “分手的时候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呢?我前男友和我分手时我难过得要命。”   乌咪坐回自己的床沿,却见秋和原本友善的笑意转瞬间隐去,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连眼睛也失去神采,变得空洞空白。   “我生活在一个很容易受伤的世界,所以得学会及时抽身。无情是最好的武器。一旦我决定了断,就绝不犹豫绝不后悔。也许你会觉得这样很可悲,不是有句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么?不论我和谁在一起,我始终只是一个人……”说完这些话,秋和又盯着旁边地面好一会儿,当目光重新和乌咪的碰在一起,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度,甚至还回给乌咪淡淡微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刚见第一面的人说这些,“……你好像不太能明白呢。”   “我明白。”乌咪使劲点了点头,“但我觉得秋和你这样很好,现在流行说‘哀莫大于心不死’。”   秋和无言以对,她只是看见自己的身影单薄地落进对方的眼眸中。 【十】   曾晔案的“另有隐情论”很快不攻自破。有学生亲戚在警局工作,在学校BBS上放出内部消息,男主角欧阳翀冷酷残忍又不合逻辑的种种行为原来只是因为醉酒。大家都觉得索然寡味,那帖子日趋冷清。谁知后来再起波澜,又有人爆料:欧阳翀之所以酗酒是由于被爱慕的女生拒绝,而那个第三者的身份也随即浮出水面。   “秋——和——?”郭舒洁一口水喷在电脑屏幕上,“不是吧!”   薛涛回过头冲她笑:“你也在看曾晔案的八卦贴?”   “太扯淡了。怎么也不能是秋和吧!”郭舒洁迅速起身狂抽纸巾擦拭电脑,“等秋和回来好好问问她。”   “是她又有什么奇怪的?”薛涛倒异常平静。   郭舒洁兀自猛烈摇头:“秋和这么随和亲切的女生,就算拒人也不会把人伤得太深,哪至于间接酿成血案。”   “秋和随和亲切?”薛涛“哈哈哈”大笑三声,没了下文。   秋和、钱筱颐、薛涛、沈芃以及从前的曾晔,都是Z大稀有的惹眼女子,我行我素,遭人妒忌,因此而声名狼藉,大多数女生对她们表面鄙夷实则钦羡。但其实,秋和与众不同。 无论薛涛或曾晔,永远一派颐指气使、傲视群芳的神色。   可是秋和强弱不明,刚柔不定,眼神是冷漠还是娇媚,内心是天真质朴还是精明世故,因人而异。   在郭舒洁眼中,秋和虽然爱打扮,但并不出格,她宽厚大方,待人随和,是个低调又正派的好学生,关于她的那些不堪传闻全是嫉妒者的无中生有。   薛涛自认为对秋和再了解不过,坚信她手腕毒辣不亚于自己,高明之处是掩饰得滴水不漏。看见爆料帖之后,她根本不相信秋和与曾晔之死就这么丁点关联,甚至怀疑欧阳翀杀死曾晔根本就是被秋和设计所致。如果说酗酒杀人的事是叶玄干出来的,那可信度还高一些。薛涛和欧阳翀打过交道,觉得以他的个性做不出这种事。   薛涛第六感一向精准,她觉得这桩命案背后有个局。   郭舒洁与薛涛在寝室产生认知分歧的同时,秋和正在第二教学楼准备上课,她从包里取出一叠复印纸装订的笔记递给帮她占座的同学,对方用蹩脚的中文道谢。   教授在讲台上调试着话筒音量,坐定后,刚想开始讲课,教室前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男生径直走向讲桌,拿过教授面前的话筒,对着满教室的学生说道:“秋和你出来。”   寂静一秒,全班哗然。   “我承认我以前有些事做得不好,如果你是因此生气,不接我电话,我可以改。其实我是个很笨的人,有什么话你应该直说,不要玩鸵鸟游戏,你不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你我都是成年人,就应该以成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你一点前兆都没有就突然让人来通知我分手,在我看来,这实在幼稚至极。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教室堵你,你以为我愿意给你造成这样的困扰吗?所以秋和,你现在跟我出来,我们把事情谈清楚。”男生说完把话筒还到目瞪口呆的教授面前,示丅威般地看着讲台下热烈议论的学生们。人数太多,他一时找不到秋和,反而,不少人认出他是瞿翛然。   教授本想发作,但那句“以承认的方式解决问题”他听着还挺受用,潜意识把这幕闹剧的起因归咎于那“幼稚不懂事”的女学生。他对着话筒:“谁是秋和?出去出去,不要影响上课。”   前排一个女生站起来。人长得清秀,齐刘海长直发,穿着规规矩矩的白衬衫黑飘带和灰色百褶裙,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个人一厢情愿、骚扰我已久,影响我学习和生活,请老师让他出去。如果老师您放弃自己为人师长的权威,任由他胡闹,我只好马上报警,以维护我正常学习的权利。”   秋和话音未落,班里已经炸开了锅。   教授被这女生一脸决不妥协的坚毅慑住,转向身边的男生一连串发问:“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你是哪个学院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你知不知道,教室是用来读书不是用来表白和分手的地方?”   结果自然是瞿翛然挂不住面子,落荒而逃。只不过这门500人的大课上发生的插曲几乎立刻又演变成BBS上人气居高不下的“真相贴”,把秋和再次推上风口浪尖。   学生们对此的主流看法是:瞿翛然太丢人,男子汉的大度和洒脱一概没有,为了一个狐媚女子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   郭舒洁看不下去,问秋和要不要把帖子删掉:“我和那个区的斑竹是老乡。”   秋和摇摇头:“算了,删掉那个帖,现实中稀奇古怪的版本只会愈演愈烈。何况现在帖子里摆的事实都确是事实,没理由封人的口。”   “是事实?”郭舒洁吓了一跳。   秋和温和地笑着看她:“是事实。但凡曾经有一个说过你水性杨花,大家看你时就都往这方面挑剔,搜索出你越来越多的罪证,落实罪名。多数人的生活都经不起这样的拷问推敲。就像但凡曾经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纠正你的口音,之后其他人听你说话时便特别留心你误读的单字,指出纠正,久而久之你便被贴上‘口齿不清‘的标签,羞于开口了。”   郭舒洁换位思考,若是有人指责自己“水性杨花”,也能揪出一大堆罪状。其实单看秋和的每一罪证,有些根本是捕风捉影。   但秋和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她最近的生活重心是劝说乌咪和她一起去上课。郭舒洁让她死了那条心,她却不信邪,耗费大量宝贵光阴蹲在乌咪床边逗她说话,跟她聊天。   因为同年同月同日生,因为用过同种香水,因为那句“哀莫大于心不死”,因为许许多多不足挂齿的细节,秋和莫名地与乌咪亲近。   乌咪虽不参与学校里的八卦和纷争,但在寝室听薛涛和郭舒洁背地议论,也知道许多事情。逐渐对秋和感到惊讶,她在四面楚歌的处境中居然悠闲得发慌,仿佛生存在纬度不同的空间,读书、工作、看碟、听歌、逛街购物,于期中考试前去雍和宫,回来告诉乌咪“我帮你也烧了一炷香”。乌咪几次笔试都是她陪着去考场,说是友谊显得矫情,但乌咪显然几乎不与除她之外的人交流。   这两个女生的组合着实奇异,但在她们的结界内,有种别人无法理解的天朗云舒。 【十一】   一天傍晚,寝室楼响起广播:“605室秋和同学,有人找。:又再掀波澜,女生们这才发现秋和住在曾晔的寝室。薛涛也是在这瞬间才突然察觉:秋和真是不得了,她与曾晔一向不融洽,有早知瞿翛然执意与曾晔分手是因为自己,却竟能无所顾忌,坦荡大方地在曾晔死后搬来她的寝室。秋和在全楼喧嚣的此时也依然坦荡大方,趿着拖鞋下楼,见到叶玄。   “这是给薛涛的。“   “唉?薛涛在楼上啊,要不要我帮你叫她下来?“   “我知道她在,来之前给她发过短信。”   “那为什么叫我?”   “想见你呗。你怎么情商那么低!”   秋和感到短暂晕眩,就像在地下通道行进得太久不习惯阳光,哑然望向他的眼睛,看见自己嵌在对方瞳孔中的脸,内心涌起不可名状的悲伤。   在这所严重阴盛阳衰的学校,军训时叶玄就是公认的校草,女生们纷纷找借口去他那桌吃饭,导致本来就不牢固的饭桌垮了半边,此事被传为笑谈。正午的烈日下,全军训团开会,旁边的女生指着他的背影给秋和看:“那就是传说中的叶玄。”引颈张望看不见他的脸。   接着是开学后,确定叶玄为新生文艺汇演的主持。叶玄指住秋和追着负责的老师一阵死打烂缠:“我要她做搭档。”事后女生好奇为什么,答曰“你漂亮”,等她红了脸,又补上一句“开玩笑的”招暴力。   ——和你一直亲密无间,不带情爱色彩的亲密无间。   赌丅球,拼酒量,恶作剧抢对方台词,叶玄没少为秋和的事跟人打架,秋和与男友约会前还被他教唆过穿假胸衣虚张声势……一起做过的事,匪夷所思。   ——你完美地扮演着热血冲动又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形象,只有我看清了真相,但也许,我看见的才不是真相。   ——我抱着赌徒的心态相信自己的猜测,又不可避免地想到这种可能性将会衍生的悲剧性结局。   ——只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规的我又因为这个指路的人迷路了。   秋和淡然笑了笑:“在全校都说我是个狐狸精的时候,你说我情商低,一点鉴别能力都没有。”   “你是狐狸精?那狐狸精这个物种是返祖了。”在男生眼里,那些闲言碎语似乎不值一提,他很快转了话题,“说件正事。曾晔不是不在了么。钱筱颐说129合唱晚会想请你出山,让我来问问你。”   秋和摇头:“不合适。”   “情侣搭档不合适?”如果真有“笑得很贱”的表情,那么这就是了。   “厚脸皮,谁跟你是情侣。”   “你都已经为了我跟瞿翛然分手了啊。”他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虽然从未坦言,但我心知肚明,“情侣”什么的全是玩笑。   秋和懒得理他,接着说正事:“我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不想参合了。大二那个顾楚楚很不错,也该给新人一点空间,你让钱筱颐去找她。”   “你们这些女生总该为小事较劲,何必呢?对了,前几天你让我查的手机号,除了跟你发短信它就再也没通讯记录,只能确定是北京的号。抱歉,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你是不是又卷入什么事情了?”   “也许是。不过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你不用管我。”   男生蹙着眉,有些忧心,欲言又止。   ——如果你是我擅自写好的剧本中那个男主角,那么我们的梦想必定背道而驰。因为这个悖论……   ——不该有任何关系。 尘埃眠于光年③ 【一】 我在自卑与不安中长大,鲜有人关心我,更不用说教育我如何为人处世。 小学四年级时我转入新班级,班花是个不甚漂亮的女孩,我很想知道她凭什么秘诀广受欢迎,于是处心积虑去讨好她,终于和她成为形影不离的闺蜜。 临近期末的某节课,语文老师表扬字写得漂亮的学生。我突然发现,那女生练习硬笔书法七年,我与她相识四个月,竟潜移默化写成一手与她一模一样的好字,甚至更为娟秀。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解—— 一颗极度渴望被认可的心,能够创造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不知不觉随着遇见的人改变自已,这不是做作,而是我赖以生存的本能。 【二】 我知道你心里留着,旧情,虽已没了根,却还像煅炉吐出火舌。 你胸中还潜藏着,受苦者的一点骄矜。 我原谅你。 因为爱你,所以容忍着,你的缺陷。 “什么乱七八糟的!告白?恐吓?也没写清是给谁的。”早前的花尚未完全凋零,新鲜的白山茶又神一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秋和书桌上,这次,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郭舒洁越过秋和的肩看到最后一行,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原谅你’之前都是波德莱尔《忧伤的情歌》里的诗句。”薛涛的知识面和记忆力让秋和都吃了一惊,“而且百分百是给秋和的,这对她来说实在太‘正常’了。” “可能我有组基因时常会向那种神经兮兮的人招手。每学期都要碰到好几个,不过收到纸质信件还是第一次,以前都是短信或来电。”秋和果然习以为常,不经意地将信笺塞回信封,起身去饮水机边接了点热水烫苹果,分给薛涛和郭舒洁,这个时间,乌咪照例还没起床。 “可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号码?” “有些是快递派送员或送餐员,单据上标有联系电话;有些是专门店店员,通过联网电脑查阅VIP客户资料得到信息;有些是选过同一课偷瞄老师那儿的资料得知的;有些是跟人打听的……总之,想要保护隐私是不太可能的事。”薛涛“嘎吱嘎吱”咬着脆脆的水果,有点口齿不清,“有一次我陪她去一家影印店制作名片,不知是几个员工中的哪一个——就见她那么一次——给她发了两个多月骚扰短信,内容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郭舒洁正小心翼翼地用水果刀削皮:“说起来,寝室座机也经常接到猥琐男来电,说些怪怪的猥亵话。我接到过好几次,都是点名道姓的冲着薛涛来的。” “我可没随便把电话告诉可疑的人。” “女生寝室都是连号,只要知道一间,就很容易算出任意一间的号码。”秋和推断。 “估计都是你们数学系的家伙干的。”打趣时不经意又误把秋和归入数学系,也许是因为在薛涛眼里,秋和理科生的特质太过鲜明,思维一直没有扭转过来。 “那秋和一般都怎么应付呢?” “不理睬。大多数折腾一段时间自己就会罢手了,遇到一些过分的,我就会找男性朋友帮忙赶走他们。” “然后她就会对男性朋友产生感激加崇拜的奇怪感情,过不久他们就会变成男朋友。秋和那些烂男友就是这么来的。”薛涛不惧秋和那张略微不快的脸,“别瞪着我,我又没有瞎说。如果连换一百个插头都是短路,那就是插座的问题了。归根究底都是因为你太草率。” “我不觉得草率。” “你没有真心爱上他们,只是因为觉得对方是大好人,就稀里糊涂开始交往。这是始乱终弃吧?不仅给别人也自己添麻烦。”不知怎的。突然转向了恋爱话题。 “可是开始交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会是这种麻烦的结果啊。我找男友又不是为了失恋。” 薛涛微怔,一时语塞。 郭舒洁因跟不上她们的对话而失落,同时更讶异薛涛与秋和虽然一直看起来不冷不热,言语间还饱含怨念,但似乎是真正的好友,也许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 郭舒洁没有意识到的是,自从秋和搬进寝室,自己和男友相处的时间骤然减半,不是因为感情淡薄,而是对秋和的好奇已经达到既战胜理智又战胜情感的地步。 秋和的生活圈子是学校里最拉风最嚣张的那几个小团体,换句话说,她最亲密的友人多半对学术不感兴趣。可秋和确是例外,专业课最广泛复印的权威笔记出自秋和,专业课老师挂在嘴边的得意门生是秋和,专业课最高分也总是秋和。但郭舒洁为申请奖学金去教务处看排名,秋和又奇怪地只处于中等偏上。 秋和在校“无所不能”,主要缘于擅长跟老师套磁。任学生干部的勾心斗角再险恶,还是得看老师脸色行事。只不过老师之间大部分时间能达成表面上的均衡,不会总向学生展示脸色,薛涛、钱筱颐这样的个人势力才能发挥作用。奇怪的是,秋和受的不是某一派而是所有老师的宠爱,更奇怪的是,无论老师间的职称与职位战争多么如火如茶,永远也殃及不到秋和。 秋和有很多朋友,郭舒洁觉得其中一些顶多算是跟班,比如那几个韩国女生。秋和的行李不用自己打包运送;上课可以踩着准点进教室直奔占好的座位;预定了商场的衣裙,到货后也不用自己去取……郭舒洁想不通,这些人为什么甘心替她鞍前后打理琐事? 秋和容易遭嫉妒,校内BBS灌水区内对她的匿名谩骂不绝,这不难理解。但郭舒洁发现,现实中很少有人会公然站在她的对立面。薛涛说:“那是因为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清楚,跟她作对与跟人民币作对是一个性质。” 郭舒洁不太理解,她只是笼统地其判断为“薛涛的意思是秋和很了不起,”没留意有个“理性”作前提。 等到郭舒洁和薛涛都出门上课,寝室归于平静。秋和将新的鲜花换进吊篮,然后重新取出了那张信笺。 总觉得这次不一样。 不仅仅是纸质版和电子版的小区别。 信纸是16开的副面,极浅的淡蓝色,应该是80g划刊纸,不像专门的艺术信纸那样硬朗。有19道等宽横条压纹,顶端隐约看得见胶痕,像是从某种垂直翻页的本子上撕下的纸张,譬如签到薄,但档次肯定比一般的签到薄好得多。 接着是书信本体,字写得很方正,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要么划一斜要么涂成团,而他把它彻底涂成了一个黑色正方形,既不想让人看见他错写成了什么字又想保持整洁的做法,所以秋和偏向于猜测写这信的人拘谨又较真,但矛盾的是这类人不会这么胡来。 矛盾使她有点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扫视这四行语句,最终莫名陷入一种仿佛被攻击又或被诅咒的处境,在来信自己发挥的两句话中,比较值得注意的词是“容忍”和“缺陷”。秋和在恍然悟出这封信特别之处的同时,心往下沉了半分。从前那些人只是想博得自己的好感,至少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可这一次, 这个人,却带着鲜明的敌意,他所谓的“爱”,也没有任何仰慕成分。 难怪郭舒洁第一反应就是觉得它带有恐吓性质。 古怪的还有这个“爱”,通篇只有这一个字是繁体,看起来非常别扭。秋和注意到“我”和“你”两个字每次出现的差异,第一次出现时都有字颤,最后一次则写得相对顺畅,大部分情况下出现字颤是由于人们采取自己不习惯的写字方式造成书写写障碍导致笔画抖动。“爱”字看起来别扭也并非因为它是繁体,而是因为写信者很少把爱写成繁体,再加上非要写成大小统一的正方体,使它特别难看。 这个人在掩饰他固有的字迹,这么做唯一的理由是,他认为秋和对他很熟悉,至少是有可能通过字迹认出他的身份。 有那么一个瞬间,秋和的心跳紊乱了节律。 一个带有敌意的人,潜伏在你身边,盯着你,伺机而动。这就感觉像把脚底晾在空调送风口一样糟糕。 得想办法查出他是谁、准备干什么。秋和沿着原来的折痕把信纸对叠,放进信封,又把信封锁进了抽屉。 结束了这一系列动作后,她怀揣一个不太成形的计划,照常去上通选课。 【三】 顾楚楚气急败坏地夺过旁边女生的手机,撂下句“手机没电了,借我拨个电话”就毫不生分地按起了号码。电话播出后,发现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变成一个称呼:一鸣。 她一边听着拨号音一边问:“你认识王一鸣?” “我和叶玄玩得好。” 顾楚楚见她有点姿色,笑着说:“是叶玄第几任女友吧。”没等女生回答电话就接通了。顾楚楚刚说了“是我”两个字,对方就直接挂断。 又锲而不舍地拨了几遍,顾楚楚把手机扔回给同桌,“王一鸣这混蛋,发什么神经挂我电话,他以为他是秋和啊!”也不管别人要不要听,就抱怨开了,“你知道秋和是谁吧?” 女生点点头。 “也是个不要脸的主,有那么点手段勾引男人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以为学校是她家开的。” “她怎么得罪你了?” 顾楚楚睨了她一眼,整整衣领坐直了,“你知道我是谁吧?” “打听。” “是了,也不打听打听我顾楚楚是什么角色,在合唱团我一人嗓子疼其他人敢开口么?她不就胜在比我老一岁早一年进校么?人人都说因为她辞演才轮到我主持,我呸,她有什么特长有什么真本事啊?连给我接洗脚水都不够资格的货色。” “你是比她强多了。” 顾楚楚发泄一通,气已经顺了不少,再听别人这么一吹捧,高兴得把王一鸣也忘在了脑后了。 “我还就不主持了,她们爱请谁就请谁。” “那可别,何必置这个气?” “哼,反正我本来也不太在乎这风头。唉,都跟你坐了半学期了,还没问过名字,你真是叶玄的前女友?”顾楚楚又八卦地捡回原话题。 “不,我是王一鸣的前女友。”对方淡淡地笑着说。 顾楚楚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王一鸣在本校只有一个前女友——秋和。 “哈哈哈,那小妮子怎么那么逗!”薛涛一路从走廊笑到寝室,笑的也是顾楚楚,“王一鸣甩了她跟陈妍好上了,她就跑到陈妍寝室大吵大闹,简直是脑残中的翘楚。我刚在那儿看出了喜剧。听说她还当着你的面骂秋和?” 秋和本来已经忘了这事,又跟着忍俊不禁: “她不认识我很正常,又不是一个系的,我抛头露面时她还没进校。王一鸣真的在和陈妍交往?” “那还有假,你说叶玄平时干的事多么丧尽天良,怎么都在每次都栽在王一鸣手上?” 丧尽天良?秋和想笑,原来叶玄已经达到让薛涛都找不到词语去形容的境界。他无拘无束,随心所欲,标新立异,胆大妄为。最擅长使人精疲力竭黔驴技穷。 “不就这次吗?还有几次?”秋和问。 “你那次啊,都说是叶玄和你感情培养得好好的,王一鸣突然插了一脚。 “什么偶像剧,你也信?叶玄那个万人坑,我长着这么大的眼睛还往下跳?” 薛涛换了拖鞋支在床边定神想了想:“说得也是。”但转念一想民,“可你也是万人坑一个啊。你就比他稍微有德一点,本质上是一样的。” 秋和低头看书,不接话茬。 乌咪听见她们俩的对话,在床上翻滚了一个来回,乐不可支:“秋和理亏了。” “那个……陈妍和顾楚楚打架了吗?”秋和扯开话题。 “没有,陈妍等顾楚楚叫嚣完,一个推手就把她扔出门了,所以我才说是喜剧嘛。打起来就是惨剧了。陈妍还指着你替她出气呢。” “我?” “她说,顾楚楚当面骂你,你不还以颜色就不是秋和了。” 秋和笑了一声, 不再说什么。薛涛一拍脑袋,又开始脱了拖鞋换皮鞋。 “你这又是去哪儿?吃完晚饭还要去艺苑排合唱呢,乌咪都去,你不去就不像话了。” “我就是去吃晚饭的。” “又跟剑道社那个一起?” 薛涛抽不出空答话,只“嗯“了一声。 乌咪从幔帐中探出头:“听说男生剑道里面除了内裤什么都不穿,是真的吗?”虽然这话理应问薛涛,但乌咪是对着秋和说的,所以秋和回答:“你得问薛涛。” 薛涛出门前保证道:“这个问题,我今天一定向杨铬讨教。” 薛涛前脚走,秋和后脚接到沈芃替顾楚楚求情的电话。 “她搞不清状况认不清形势,我已经骂过她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她计较,你把她整没了,校报就没个跑腿的帮我对付薛涛了。我保证她以后服服帖帖,开口闭口喊你‘姐’。” “我没想把她怎么样。但这件事怎么传得这么快?” “我是听她自己跑来汇报的,让我帮她想想办法。” “她现在人在旁边吗?” “没在。刚才说到一半看了条短信就气呼呼地跑掉了,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秋和算了算时间,估计顾楚楚接到短信就冲去陈妍寝室寻仇了。她绷起脸:“我不是气量那么小的人,本来没想把她怎么样。不过沈芃,关键是,你得分辨清楚,顾楚楚究竟是你的心腹还是心腹之患。” “……什么意思?” “反正你自己得搞清状况认清形势。”秋和搁上手机,发现乌咪正睁着大眼睛不解地望着自己,便深吸一口气,对她说,“我们换衣服准备去吃饭吧。” “你刚才的气场和平时不一样。”乌咪坐在床沿一边脱睡衣一边说,“很认真,很像大人。” 秋和发现自己最近苦笑的次数急剧上升,这不是好兆头。 【四】 郭舒洁直接从自习教室去艺苑,到得很早,眼见在空荡的走廊里人群一簇一簇聚集。秋和到达时朝她点头打招呼,但没有走进,而是和她们班的女生一起远远站着聊天,外套搭在栏杆上,穿白色单肩花苞裙,黑色网眼中筒靴,宝石镶嵌丝绳编制的腰封是亮点。简单的黑白调,却在个个穿得颜料盘的女生中间意外地鹤立鸡群。乌咪跟在秋和身侧,没有融入自己班级。 很多人期待上演好戏,其中以陈妍为最。大家都知道,合唱团现在就在室内排练,无论秋和还是顾楚楚都对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 顾楚楚料想,秋和如果要找回场子,也必定会在今天,人到得最齐的场合。她虽没直接领教过秋和的厉害,但,其他听说此事后全建议她主动向秋和道歉,无奈时间太紧,中间又插进一件男友移情的事,她来不及在艺术系**前找到秋和,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道歉她是死也不愿的,眼下,有点进退两难了。 整个排练过程她都心不在焉坐如毛垫。合唱团其他人没见过好这种状态,窃窃私语互相打听,几个艺术系的大四女生透露了一点内情,于是团里的人也都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 合唱团结束排练,团员们却都不离开,而是退到角落磨蹭着收拾东西,艺术系的人虽然目光都朝向一个方向,但也都不进去。顾楚楚坐在钢琴椅上,把乐谱一张一张往包里放。秋和手搭着走廊栏杆,背对排练室谈笑风生。僵持的场面像是达到了诡异的均衡。 乌咪对秋和耳语:“估计不会来了。” “我说会就会。”秋和继续和同班女生聊闲天。 不一会儿,薛涛就风风火火地出现了,从走廊尽头就开始冲着人群嚷嚷:“她们合唱团还没排完啊?这都几点!”走到排练室门口指名道姓叫顾楚楚,“你们赶紧收拾撤了吧,我们系排不了多少时间就该熄灯。”再转回头时,她嗅出一股不知是檀香还是麝香的香水味,看见秋和正面朝自己,“怎么不进去啊?她们结束了。” 秋和笑吟吟:“你没来我们哪敢先开始啊?” 薛涛对这句话很受用,也给秋和面子:“你在这儿还用得等我?” 顾楚楚从排练室走出来,朝薛涛笑笑:“薛涛姐。”当然不敢再跟秋和公然叫嚣,叫了声“秋和姐”,然后又对薛涛说道,“我先走了,明天部里见。” 薛涛这想起秋和与顾楚楚的纠葛,看着情形分辨不出是战事已过还是尚未爆发。她望着顾楚楚的背影愣神,耳畔响起秋和的声音:“顾楚楚原来是你部里的?” “嗯。”薛涛条件反射地回答,却奇怪,她明知故问做什么? “挺可爱的小姑娘,和我上同一通选课。”秋和像是随口一说,目光却移到陈妍脸上,停顿五秒。周围一片寂静,都在等她下文,她却没有下文,拿起外套径直进了排练室,“赶紧排吧,早点排完早点回去睡觉。” 大家都还有点怔忡,但听了这句话,纷纷往室内涌进去。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薛涛恨恨地低声说:“又利用我。” 站得离她最近的郭舒洁好奇:“谁利用你?” 薛涛懒得费口舌专门向她解释,随着人群走了进去,视线一直没离开过秋和。 口无遮掩得罪秋和的顾楚楚自然窘得不行,不会四处宣扬,被骂的秋和也没有什么得意之处,更不会四处宣扬,可看情形合唱团和艺术系的所有人都知道的这件事,自然是陈妍散布的消息。 陈妍被一个小丫头打上门,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回击,到底是她抢了顾楚楚男友,理亏在先。所以想借秋和的手让她吃点教训,事先就放出话“顾楚楚当面骂她,她不还以颜色就不是秋和”,即使秋和想宽容顾楚楚也没有退路了,连薛涛也在等着看秋和如何进退。 但秋和终究是秋和,没这么容易着道。 顾楚楚知错但不能改,面子上过不去,缩在屋里耗时间。秋和一旦率先进去就显得不沉稳不大气了。她俩都需要一个台阶下,而秋和算准薛涛不会错过在这种场合显摆威信的机会,所以故布疑阵,利用大家的好奇心率众在走廊里等薛涛。一等薛涛出现就给足她面子,薛涛不知她意图肯定会装谦逊,显示平等关系作铺垫。 同时,顾楚楚又能在薛涛的召唤下顺势出门,不管她与薛涛是什么关系,薛涛是她的部长,表面尊重还是需要的。事实上,秋和已经在与顾楚楚的仪式化战争中赢了,顾楚楚受薛涛吆喝,而秋和与薛涛平起平坐,两者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秋和在众人面前强调一遍顾楚楚是薛涛的部下,制造出在给薛涛面子的假象,如此一来,她再怎么宽容顾楚楚都不跌份,大家都以为薛涛这下欠了她人情。 薛涛还是慢了半拍,才发现自己被利用了,不过既然没有什么损失,也犯不着小肚鸡肠去跟秋和置气。 可她没想通,一贯以“一报还一报”为行事原则的秋和为什么饶过了陈妍。 只要秋和“不经意”提起顾楚楚跑到陈妍寝室打闹,而陈妍没有给出回报,陈妍就难堪了,但她却只用了五秒钟对她施压,什么也没说。 【五】 排练结束后,秋和同乌咪一起回寝室,在途中遇见在小摊边等烤串的叶玄,男生笑容灿烂地跟她打招呼。秋和虽然也在笑,但语气明显携着揶揄:“陈妍在后面呢……哦!对!我忘了你跟她分了,你说你现在喜欢谁来着……哎呀,原来是我,瞧我这记性。” 叶玄弃烤串不顾,紧追几步跟上她:“唉!阴阳怪气什么意思!” 秋和不理他,拉起乌咪的手,走得更快了。 “噢——我明白了!敢情你是觉着王一鸣打我这儿抢走了陈妍,我改追你来报复他?” “这可是你说的。” “屁!那是你们女人才会干的事。你平时不是挺有自信么?怎么这会儿觉得自己不如陈妍了?” “我还不喜欢你呢,你怎么就急着把自己整成鉴定标准了?我和陈妍的高下还轮不到你来下定义加注脚。” 叶玄气得也不跟着她了:“我本来觉得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怎么这两天特没劲。你指望着我像瞿翛然那样死皮赖脸向你证明我的真心?下辈子吧!我告诉你,好话歹话我都只说一遍,你信不信不关我事。你喜不喜欢我也不关我事,反正我喜欢你。” 秋和一边嘲笑一边倒退着走:“神经病。你爱喜欢谁喜欢谁。‘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跑大街上咋咋呼呼干吗?” “行!你不在乎。到时候别怨我始乱终弃,哭哭啼啼跟来吃醋!”叶玄说着说着突然上前几步,从秋和手中抢过乌咪的手,“走,跟爷吃夜宵去。” 可怜乌咪根本没搞清状况,就被不由分说地塞进路旁一辆没熄火的车的副座。 王一鸣从烤串摊的檐下追出来冲已经坐进驾驶室的叶玄大嚷:“姓叶的你给我把车留下!我待会儿还带陈妍出去!” 叶玄降下车窗把另一串钥匙扔给他:“开我车去。” “那我还得从这儿走去光华楼。你停下!” “所以你还不快去?”叶玄笑着发动了车,先后从王一鸣和秋和面前经过。 薛涛正巧走到跟前,见一群人停着围观,问王一鸣:“这是干什么?劫人又劫车的。” “我哪儿知道!秋姑奶奶,您怎么不管管那疯子?天下苍生受尽涂炭哪!” “我还管得了他。” 王一鸣转向也已在跟前停住脚步的陈妍:“要不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把叶玄的车开过来。” 陈妍点头:“路上多撞几根电线杆。” 听说是叶玄和秋和的恩怨,薛涛都懒得打听前因后果,只问了句:“我们要不要拨110报警把乌咪救回来?” “我赌半小时,你跟么?”秋和说。 “什么?” “半小时之内他就会把乌咪送回来。” “不能吧——起码也得……”薛涛停住认真想了想,“31分钟。” 【六】 “你叫什么名字?” “乌咪。” “乌咪,你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想回寝室,我妈会打电话找我的。” “呀呵,挺厉害嘛。拒绝邀请,提出条件,进一步威胁。”叶玄说着侧头看了乌咪一眼,女生面无表情,“别生气,跟你开玩笑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送我回去。” 叶玄很诧异,学校里怎么会有女生不认识自己。再仔细看看乌咪,依然是刀枪不入的架势,这种女生叶玄也不是没见过,但奇怪的是秋和怎么会和她玩在一起。美男计实施受阻,只好换着法子尝试:“你这会儿可千万不能回去,就算帮我一个忙行么?你也看见了,秋和那丫头太猖狂,不治一下不行。我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气她才把你拐来……不,请来的。我请客,你想吃什么,指哪儿我开哪儿去。” “秋和才不会生气,她说她不喜欢你。” “不,她喜欢我。你没听她说‘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吗?那意思就说啊,她丧心病狂地喜欢我,只有我知道,一般人理解不了。” 乌咪听到‘丧心病狂’就已经笑了:“真是神经病。” “你这不是知道我是谁吗?连昵称都知道。” 乌咪笑得更深点:“我要是秋和,我才不喜欢你。” “乌咪你千万别说这话。每个说过这话的姑娘最后都丧心病狂地喜欢上我了,我替她们感到无比痛心。” “那——是,在你眼里谁不喜欢你啊。” “你跟秋和在一起呆久了会跟她学坏的,说话都一个腔。” “她再坏也没你坏。快送我回去。” “那——是,她的坏都是跟我学的,要不你也别经过二传手,直接拜我为师得了。跟师傅吃夜宵去。” 女生猛摇头:“我减肥。” “我说你会跟秋和学坏吧!你都这身段了还减肥,那还不逼得我校女生自杀率急速飙升?” “不减肥我也得回去。反正我妈就是不让我一个人大半夜的在外面瞎逛。” “你不是一个人。” “更不能和男生一起瞎逛。” “我不是一般男生,我是神经病,你妈有没有明令禁止你和神经病一起瞎逛?” 乌咪咬嘴唇忍住笑:“那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 叶玄知道乌咪是那种从小听大人话听到大的乖乖女,也没打算跟她纠缠太久,带她去离学校不远的店里喝了碗疙瘩汤就把她送回寝室了。特地打了个包,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带给薛涛和郭舒洁,千万别给秋和。 “那秋和多可怜啊。”乌咪站在寝室楼前暖黄的灯光下微蹙着眉。 “你放心,她俩跟你俩同居,不想减肥也得减了,最后肯定会匀给她吃。” 【七】 叶玄回到寝室,发现王一鸣比自己回来得还早,感慨今晚怪事何其多。“你没和陈妍出去玩?” “还不都怪你!” “怎么又怪我了?不是让你去光华楼前取车吗?” “是,我去取了。陈妍让我多撞几根电线杆,她对你的怨念太深重,导致我真在‘百慕大三角地’那儿撞电线杆上了。” 叶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有病没病?撞的那是你的车。” “没事儿,有保险呢。撞车有助于人类缓解压力。” “等我们打电话把车拖走,陈妍已经困了回去睡觉了。你倒好,抢个漂亮姑娘自在逍遥去了。她叫什么?” “乌咪。” “以前怎么没见过。手机号要到了么?” “当然了。我是谁啊。你等我给你打。” “我来打。”王一鸣拨通了电话,听见那边响起一个甜甜的声音,“乌咪吗?……我是叶玄,我跟你说啊……”说着迅速把手机还给叶玄。 叶玄接过去接着说:“我跟你说啊,那疙瘩汤千万别给秋和吃,气死她。什么?她不在?她去哪儿了?……那你问问薛涛,看她知不知道。哦,那……那这么着,她待会儿回寝室了,你偷偷给我发一短信告诉我行么?谢谢啊。那我挂了,晚安,噢不,您可别安,她不回来您坚持挺住别安,多喝点咖啡,明儿我给您买燕窝鱼翅补身体。” 叶玄断了电话,喃喃自语:“死丫头这么晚跑哪儿去了。”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床铺就自己动了起来,叶玄吓得跳到一边,看清从被子里爬出来的人正是秋和。 女生穿着她那件毛茸茸软绵绵的睡衣——叶玄叫它“熊熊装”,笑得阳光灿烂,朝王一鸣摊出手掌:“拿来吧。” 王一鸣从口袋里抽了张红票子给她。 叶玄懵了:“这怎么回事?你俩派个代表出来解释一下。” “我们打赌你能不能弄到乌咪的手机号。”王一鸣说。 秋和补充道:“我赌你行。够意思吧。” 叶玄只以为秋和未必会吃醋,不曾想她居然洒脱到拿自己下注的地步,对她一时无语,先找王一鸣撒气:“你怎么这么瞧不起我?这还用赌么?” “我就不信邪了,怎么你小子次次都得手!那小姑娘看起来挺木讷保守的呀。” “我跟你说了,对于22岁以下的女性而言,黄金满屋不抵帅脸一张。你要是长得像面首,你也能次次得手。”秋和一边把钱收进兜兜里一边说。 “你才面首!我次次都凭人格魅力取胜,我就算长得像猪头,也照样能得手。”叶玄抬手戳着她脑袋,“还没从头说清楚呢,你怎么又跑我们寝室来了!又是来蹭澡洗的吧!又忽悠楼长了吧!” 女生寝室楼旧,没有独立浴室,女生们只能去公共澡堂洗澡。所以从大一起,秋和每周都会不堪忍受排队洗澡爆发一两次,杀到叶玄寝室把男生全轰走然后霸占他们的浴室,轰人时还替天行道般的一脸戾气,把对重男轻女的学校的仇完全转化为对这个寝室男生的恨。由于认识叶玄在王一鸣之前,从一开始她打的是叶玄家童养媳的旗号,骗楼长“叶玄自理能力差,他妈派我来给他洗衣服”,即使中间一度与王一鸣交往,也没有改口。“还不是为了你的声誉。要是知道你家小媳妇改给王一鸣洗衣服,楼长还不笑死你!”叶玄拿她也没辙。正因为受不了女生不时跑来洗澡的意志考验,寝室里另外两个男生才干脆去实习单位附近租房了。叶玄顺势搬到下铺,两个上铺现在用来堆杂物。 叶玄最后一次推她脑袋:“你丫赶紧从我床上下来!老师没教育过你不要随便上男人的床吗?” 秋和揉头:“都被你推得脑震荡了。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干吗?”没等说完,就被叶玄按倒在床上。 叶玄绷着脸:“你看,你对外声称是我女友,躺在我床上,又是‘震荡’,又是‘动口’,又是‘动手’,我今儿不代替老师教育教育你,我就不是爷们儿。” 秋和眨巴眨巴眼睛,叶玄心下得意,知道她就是个光说不练的主儿,遇到点事立刻就吓傻了,刚想放开她,却见她没有任何危机意识地笑嘻嘻:“呵呵,你不会的。” 还“呵呵”? 叶玄当下怔住,气得脸色瞬间转为铁青。半晌后咬牙切齿道:“正因为我是纯爷们,所以才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王一鸣坐山观虎斗乐不可支,听叶玄戏剧性地改口,大笑着狂拍床板,拼命揭短:“那纯爷们!你往日的堂吉诃德精神哪儿去了?不是前天才把你们系徐主任座驾那四个轱辘都卸了么?徐主任莫非是男人?你怎么不说你单不跟秋和一般见识啊?”继而转向秋和,“我跟你说了吧,谁都治不了他,他就拿你没辙。” “哎哎哎!你今晚是不是想有头睡觉没头起床?”叶玄一边愤怒地在屋里转圈一边指着王一鸣鼻子威胁。 秋和从兜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寝室了。” 叶玄走到跟前二话不说拿过她的手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扔我手机干嘛啊!”秋和从床上跳下来,踮起脚扶着窗框探身向下张望。 “你就没感觉到杀气么?礽个手机我还觉得不解气呢,你应该庆幸被扔下去的不是你。”叶玄拎着她后颈的衣领把她拖向门口,“走吧走吧走吧,送你回寝室。手机路过时看看就行了,反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摔坏了要么还能用。” 王一鸣笑够了,十分积极地跑去打开寝室门:“赶紧回吧,我都感觉到杀气了。” 秋和出门前压低声音叮嘱王一鸣:“记得别用硝酸银或水合茚三酮。” “知道了,怎么这么唠叨。”男生对她低估了自己的智商而恼火,“用激光,激光总行了吧。” 这番对话的音量足以让叶玄听见,但他什么也没问。 【八】 乌咪现在养成了跟秋和她们一起去上专业课的好习惯——她没有正式转班,只是喜欢整天粘着秋和,老师见她窜班上课总好过长期请病假,也就不管她了。 两节连堂课间,女生们正在座位上聊天,叶玄从教室门前大方走进来,就像也是这个班的学生。 室内刚开始供暖。空气干燥,热,教室里弥漫着一股臭哄哄的人体麝香味。叶玄比一般人嗅觉灵敏,这使得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接近秋和的座位后有点想笑,她今天又用男士香水了——清新得不能再清新,不带一丝甜。以前不止一次建议她改用同品牌的女性香水,她就是置若罔闻。 秋和当然也早就看见了他,但两个人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走到跟前,叶玄俯下身突然改了方向,敲了敲乌咪的课桌,变戏法似的掏出个紫色包装的小玻璃瓶放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乌咪仰起脸。 “燕窝。无糖的,有助于你减肥。”为了将错愕的表情从对方脸上抹去,男生解释道,“谢谢你熬到那么晚给我发短信。”接着他毫不理会女生的反应把另一个东西也放在桌上,“你要是碰见秋和,帮我把这个给她。转告她我生气,不想见她。” 一旁的秋和彻底无语,看清了那是个和被他扔下楼同款的新手机。乌咪不知道叶玄和秋和又在玩什么游戏,东看看西看看,一头雾水。叶玄只和乌咪道了“再见”就直接从后门离开了。 乌咪扭头看秋和:“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视而不见’?” 她蹙着眉,神色很凝重。 回想起前一天叶玄的反应,他果然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表现出对指纹显示试剂的特别兴趣,但以他所扮演的角色性格,本应对一切奇怪东西的用途好奇追问。 秋和把手机从盒子里拿出来开机,电池是满格,翻了翻号码簿,是自己以前的sim卡。 故意无视,反而是种失策。 【九】 不管顾楚楚当初如何叫嚣,129合唱比赛时,她还是担当了主持。艺术系在侧台候场,郭舒洁往台上偷瞄,然后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对薛涛说:“我觉得她远远不如我们秋和,她怎么说什么词儿都像吵架一样。我们秋和当年往台上一站,那台型……” “别说秋和了,秋和就算真比她强也不可能上。” “为什么?” “今非昔比。你知道现在谁是文艺部部长么?” “钱筱颐啊。” “当年我们这届选拔新生主持时秋和输给谁了?” “钱筱颐。” “当时有谣言说钱筱颐是因为齐校长绝口称赞才胜出的,因此还传过钱筱颐和齐校长有什么关系,不过纯属捕风捉影,很快就不传了。但选拔时她们不分高下倒是事实,你以为钱筱颐会真心来请秋和?她不过是做做姿态,而且是胜利者的姿态。要是秋和不识相答应了,她一定会生事让秋和骑虎难下。” 郭舒洁耸耸肩:“你们的世界真复杂。” 薛涛看向她,神情像刚听了一个笑话:“不是我们的世界复杂,而是世界复杂。” “我生活中的人际就没这么复杂,”她瞥了眼一个人安静地站在角落东张西望的乌咪,“乌咪的生活就更单纯了,天天做梦都在笑。” “乌咪一直被家人和朋友保护得很好,整天不接触外界,连太阳光也晒不到她。完全是个幼儿,自然什么也不用担心不用发愁。她有病,有特权长不大,可我们没有。”薛涛今天心情好,跟郭舒洁说的话比平时多。 “嗯。”郭舒洁脸上难得出现感伤神色,想起了自己与男友之间的一点不愉快。 沉默持续到被观众席传来的巨大起哄声打断,侧台的女生们也跟着一阵骚乱,纷纷聚向靠近舞台的方向看热闹,郭舒洁好奇发生了什么,扒着其他女生的肩膀跳了好几下,才看见顾楚楚撑着地面坐在舞台中间。 薛涛却动也不动,好像对一切了然于胸似的:“顾楚楚倒霉了吧。” “鞋跟断了,摔得很重,半天没爬起来。”郭舒洁根据各种线索推理出结果告知薛涛。 薛涛面无表情:“真是秋和的作风。” “什么意思?”郭舒洁等了半天,见薛涛没有回答的意思,便环顾四周,“说到秋和,怎么从刚才开始就没看见她?乌咪!秋和去哪儿了?” “拿礼服去了。” “什么叫‘拿礼服去了’?” 乌咪摇摇头,表示她同样不理解,只是引用秋和原话。 “什么叫‘拿礼服去了’?”郭舒洁又向薛涛问了一遍,期待她的理解力更强些,“她难道不是穿刚才我们统一发的礼服吗?” “她怎么会和我们穿的一样?” 此时的秋和立在通往观众席的暗道里,冷眼旁观台上台下的混乱,听见观众席传来零零碎碎的残忍嘲笑——“顾楚楚想学秋和做争议女王也不是这个学法吧哈哈”,她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你证实她是骑墙的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感玩到我头上来。”沈芃穿着新闻系的统一礼服,双手交于胸前,与秋和并肩而立。从后看,两人形成曲线优美的剪影。 也许是后台的工作人员慌乱出错,不合时宜地碰响了鼓掌声效,又引得一阵更响的哄笑。 连沈芃也笑了起来:“这可不在我计划范围内。” “有点过。私下给个教训就够了,没必要让她在全校人面前出丑。” “私下的教训等于没教训,我又不是幼稚袁老师,专负责教育自作聪明的孩子看清世界,”这次是冷笑,“我就是要折腾得越大越好,要不怎么杀鸡儆猴立规矩?” “你打算承认这件事?” “我还要穿出风声去,这样薛涛也不会再插手。” 秋和没有接话。 台上,顾楚楚已经强作笑颜报完了幕。秋和拎起裙摆转身:“这个系结束就轮到我们系,我得回去了。” “唉,话说了一半,跟你说的那连载漫画脚本作者迟迟不交稿的事到底怎么办?”沈芃也回身。 “今晚回去上线把她Q号给我。这件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去把其他插图都按时收来。”秋和离去的脚步丝毫没有放慢。 郭舒洁一直对秋和与众不同的礼服分外好奇,所以当她关注的偶像踩着歌声的旋律拖曳着裙摆款款出现时,她有点失望了。 平时经常盘发的秋和这次居然随随便便地把长卷发拢到一侧,但发卷的光泽度和层次感到底还是透露了经过特殊护理,妆容稍浓,珊瑚色腮红反倒带来了点小女孩的甜美感。但着装方面,横看竖看也没什么特别。 郭舒洁预想为了整体和谐,大的方向她不可能弄得太出格,顶多像高中女生偷偷改短校裙长度那样做点小手脚,可整个晚上她也没发现端倪。诚然,她的绢纱绑带高跟鞋异常华美,但长裙及地,站在台上又不用走动,鞋子彻底被藏住,根本看不见。大部分女生都戴了华丽丽的耳饰,秋和反而没戴。宗旨,郭舒洁觉得她今晚的造型有不少遗憾。 直到第二天她在BBS看系里拍的演出照片,觉得秋和实在太鹤立鸡群,却又找不到原因,经人提点才恍然大悟。 这套白色鱼尾拖地长裙是艺术系的御用礼服,每次全系大型演出才穿,这样的机会平均两年一次。因为怕被学生弄脏,总是到演出当日才按身材尺码下发,平时都干洗过收藏在柜子里,因此第一排女生的裙子全都皱皱巴巴,唯有秋和的经过为熨烫,穿出丝绸的垂顺质感,也正因为垂顺呈现出光泽,美轮美奂。因为没戴累赘的俗气首饰,又显得一派纯真。而在绝大多数女生都以盘发配晚礼服的时候,她选择侧披发,也恰恰配合了鱼尾裙的造型。 活脱脱一个哥本哈根地标雕塑的真人版。 即使阔别舞台一年有余,即使只是混在集体中亮相,也是毋庸置疑的女主角。这张照片的热议度仅次于主持人顾楚楚摔倒在舞台上的八卦贴。 郭舒洁内心唏嘘着扭头去看现实中的秋和。此刻她是标准的邻家女孩,没有一点距离感,和照片中的女子判若两人,原本正在跟人聊QQ——不断传来“哔哔哔”的消息提示声,觉察到郭舒洁的目光,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秋和啊,你究竟有多少个分身?”郭舒洁不禁感慨。 秋和起初感到诧异,但瞥见占满郭舒洁整个电脑屏幕的演出照后立刻会意,笑了笑。 QQ又传来消息提示音,不过这次不是拖稿作者,而是王一鸣。 “我取到21枚指纹和半个掌纹,完整的有4枚,正反各两枚左右手拇指指纹,需要对比才能知道是写信人还是你自己的。你最好过来把10个手指的指纹都提取一下。” “没必要,那不是我的指纹。” 王一鸣清楚记得当晚秋和把信封拿给自己之前要求他戴手套,但她却没有戴,原以为是因为她早前已经不慎留下过指纹,但答案比那封恐吓信本身还要令他毛骨悚然,与秋和聊天的对话框中逐字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我没有指纹。” 然而,刚敲出这句话,秋和就发现自己笔记本电脑的回车键上有点痕迹,揭开键盘膜后更加明显,那是一枚不太清晰的指纹。秋和自己不用电脑时就会将键盘膜收起来,而键盘的回车键上有胶质涂层,当外人未经她许可使用电脑,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她使用cat指令查看var/adm/loginlog下的日志文件,果然发现有四条失败的登录尝试,那个时间段她正在上通选课。 尘埃眠于光年④ 【一】 清晨,大雾静静弥漫于大街小巷,绵延无际,校舍显得肃穆。 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寒冷不断从后颈渗入体内。 途经书报亭,秋和把手袋搁在伸出的支架上,踮起脚,点了十余本青春文学杂志一一买下,付了两张红票。书报亭老板一边找钱一边喜形于色。 “这本书卖得好么?”女生的侧脸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宛如一片苍白的剪影。 “还行。比那本卖得好。贵点儿好卖。” 微微歪过头,辅以挑起的眉梢,使那张脸有了些生气:“这是什么道理?” “现在就是流行那样的,漂亮,厚实,‘门脸儿’大,马路对过儿都能瞅见。我们赚的空间也大,推销起来肯定更卖力呗。”老板像倒豆子似的,答得干脆利索。 “哦,是这样啊。那这本卖得好吗?” “这本就是最好卖的了,一天得卖出十几本,附近的学生小姑娘都指着名儿要它,您瞧它多贵啊,”老板热情地把零钱递给她,“您是做杂志的吧?我一看就像。文化人!” 秋和笑一笑。语气依旧既非公事性,又绝非亲切:“您不也是做杂志的文化人嘛。” 抱着一摞杂志离去的单薄背影,由起先的一竖缩成一个点,渐变为感叹号,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在浓雾中蜿蜒起伏,犹如坠入海洋的飞鸟,僵硬地随波逐浪。 星期五的下午,没有课,系里也没有“大学生健康生活讲座”。可秋和闲不了,得去出版社开会。她负责的是个很小的杂志,原先处于月亏十五万的状态,她接手后进行了很多改革,现在销量翻了六倍。领导们很高兴,突然重视起来,才把营销部的人和她组织起来开会商讨如何把杂志做大做强。因为不是开关于杂志内容方面的工作会议,秋和只带上了米白。 “我直说了吧,销量啊,很难再上一个台阶了。”营销部代表吞云吐雾抽着烟,“关键就是主编的问题。现在那些销量大的杂志都是请当红青春文学作家当主编,那些人的小粉丝都是带动着周围同学十本八本地买,我们拿什么去跟人家竞争?要我说,我们也该请个名作家来当主编,哪怕是挂名也好,具体制作还是叫这个什么……”觑眼看了看手中样刊版权页上的小字,“这个秋和负责。” 席间有些人在笑,纷纷将目光转向秋和。 米白的信忽然往下一沉,替她感到尴尬窘迫。 秋和年轻,又很会搭配衣服,在工作时常被不熟悉的人误解,不是以为她后台强硬靠家世上位,就是以为她是哪个领导的小蜜。几次之后,凡是到出版社,她就穿T恤、工装裤、平跟鞋,戴无框眼镜,一副负责端茶倒水的龙套打扮。可这天,经销商代表看见了却认不出她,以为主编缺席,因而出了这么个乌龙事件。在大部分人笑着看向秋和后之后,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说辞有不妥之处。 秋和缓缓地,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您说得有道理。您有具体的人选吗?” 米白松了口气,想起Yves Saint Laurent有句话——优雅不在服装上,而在神情中。用来形容此刻的秋和再合适不过,她能够以微尘之姿展现出适度的骄傲,似乎不屑于计较他人目光,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工作。 “具体的还得谈吧,我觉得像XXX就挺合适。” 另有编辑插嘴,“XXX已经被签约了,不会跟我们合作的。” “那个XXX的书最近也卖得很火啊,找她来也不错。” “她已经是一本新杂志的主编了。” “XX呢?” “她虽然名气大,但却是写武侠的,跟我们杂志的风格根本不一致,且不说她不会同意合作,就算合作了,她的粉丝也不会喜欢我们杂志的。” 营销部代表把所有一线青春文学作家都举了一遍,结果不是已任其他杂志的主编,就是风格不同。这提案只好暂且搁下,其实他们的目的已然达到,换主编毕竟不是件易事,将来如果销量不见起色,对领导也有个托辞——主编没名气。 做了一番无谓的讨论之后,主持会议的副社长问秋和有没有想法,秋和起身绕场一周,给在座每个人发了两份材料,一份4页,另一份20页。 “薄的那份最后一页附的是对本地区初高中学校附近书报亭实地调查的统计数据,因为人力有限,我们只能随机选取了100个样本,但我认为这已经能够显示至少本地区的市场概况。建立在这份抽样统计的基础上,我的团队经过讨论,拿出这个方案。总策划案中主要概括了大致思路,以及当务之急的举措。厚的那份内含关于杂志总体定位、风格定位、栏目阐释、成本预算、发行预算、利润空间、赠品样式以及相关书系的详细规划。欢迎大家指正完善。” 秋和说完后环顾四周,会场内只剩下纸张摩擦翻转的簌簌声响。她对唯一抬头看着自己的米白无声一笑,端正地坐回了位置。 【二】 暮色像个半球状锅盖笼罩住窗外的整个世界,太阳由橙黄逐渐变成橘红色,云层看似静止不动,实则浩然翻滚,隔一会儿再看,间隙中泄出万丈红光。 薛涛推门,走廊里阴森的风随着灌进寝室,吹拂过在地面形成一片窗棂形状的光毯。 她余光扫见秋和在聊QQ,有些惊讶:“你有QQ啊!怎么从来也不加我?” “住一个寝室,张嘴就能对话,要QQ干吗?难不成你还想跟我背对背视频聊天?” “以前不在一个寝室你也没加我。加我吧。加了也没什么坏处。” 秋和拗不过她。加了,薛涛的好友太多,秋和隐身,一加上就不见了。薛涛找半天:“头像是豆芽菜的吗?” “对,就是那个。” “……你在跟谁聊天啊?”又忍不住好奇。 “写连载脚本的那个作者,跟我一天天耗着呢。你今天看起来怎么这么高兴啊?”而且心情一好就爱管闲事,这话秋和倒是没说出口。 薛涛的语气顿时蒙上夕阳的暖色调:“杨sir叫我去他的研究所做兼职了。” “杨sir是谁?” “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教史学的老师,特拉风的那个,不记得了?” 秋和撑着头仔细回忆,印象中是有这么个人,据薛涛描述:第一节课,他迟到五分钟,出现时薛涛本来正在跟人发短信聊天。他穿一件黑色薄风衣,戴一顶黑色礼帽,从教室后门进,疾步直行,人过之处书页翻飞。当时薛涛闻声抬头,只见背影,惊讶得没拿稳手机,内心一阵唏嘘:这气魄——宛如君临天下!先生转身落座,放书摘帽,张口一声“抱歉”,却又是一把温柔深沉的京腔京韵。任你再清高孤傲都转瞬五迷三道。 而听过薛涛以海派清口的腔调说完以上一席话,秋和脑海中呈现出一个“强哥登场”的画面,虽然在这所学校,连每天穿长衫来上课的老师都不足为奇,但她还是怀疑薛涛电视剧看多了。 “他啊……”秋和扔下鼠标,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我记得,你直接说‘杨铬他爸’不就行了。他知道你和杨铬的事了?” “哪能让他知道?他知道还不灭了我,怨我勾引青少年。” “杨铬也就比你小几个月,没那么夸张。” “我们老家那边,觉得女孩儿要是比男孩儿大,肯定是女孩儿复杂有心机勾引了男孩儿。” “你放心吧,杨铬他爸跟你都不是一国长大的,跟你们老家沾不上边。不过奇怪的是,他既然不知道你和杨铬的事,怎么会突然叫你去研究所?你又不是他们院系的学生,只不过选了他的通选课而已。” “因为他喜欢我呗。” 秋和被这话弄得寒从脊生,一哆嗦:“那你还笑得出来?趁早拒了想法儿抽身吧。现在很多女生为了保研啊出国啊工作啊被导师潜了,你是牛人,干吗把自己弄得那么悲惨?” “什么悲惨啊,只要杨sir愿意,我哭着喊着让他潜。我才不喜欢杨铬,杨铬这样的男生一抓一大把,满街都是,连他老爸一半都不如。……你那种眼神看我干吗?只有心智不成熟的小萝莉才垂涎美少年,话说回来,太高端的成熟男人她们也欣赏不了啊。” 秋和对她无语,把目光移回电脑屏幕,开始机械地敲击键盘。 郭舒洁打开水回来,看见大家都在,就召唤起来:“薛涛薛涛,我今天找你一天了,你和陈妍关系特好是么?” 薛涛想笑,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和谁“关系特好”,并且她自己还不知道。“什么事啊?” “你帮我问问她,咱们系去法国交流的名额她想不想要。我特想去,就是一直没机会,马上毕业了我家的条件也不能再让我出国。所以队里的那个名额我申请了,不过听传说,系主任好像想让秋和或者陈妍去。” “那你怎么不先问秋和?” “我问了,秋和说她不去。” 薛涛看了秋和的背影一眼,立刻明白“让薛涛去问陈妍”的主意肯定是她出的,于是也就顺势应下了:“好吧,我帮你打听一下她的意向。” 【三】 艺术系施行导师制,陈妍和秋和都是系主任的嫡系门生,陈妍毕竟是秋和的师姐,她俩人都在的时候,系主任还是先问过陈妍。 “我就不去了,得忙毕业论文和毕业设计呢。” 陈妍拒绝了,系主任才问秋和:“你要不要再去一次?” 这个交流项目其实是个作品比赛,由大二的八个学生组成团队合作拍摄一个短片参加初赛,再去实地参加复赛,一般由高年级学生带队。由于是三个国家的学校轮流主办,陈妍那届正好轮到在中国哪儿也没去,秋和去年倒是作为参赛学生曾去过日本。 “我不去,但有个好人选推荐。我们这届一班的郭舒洁您记得吗?她绩点排名年级第一,辅修法语。” “唷,那挺不错,就她吧。秋和你把她叫来。” “哈啊?现在就叫?” “赶紧的,把人定下来,好办签证。” 系主任是个急性子,但秋和没想到他立刻就通知郭舒洁了,从办公室回寝室后,秋和一直闷闷不乐,薛涛奇怪:“你不是支持她去法国么?” “我是想让她别这么早知道,免得心里添堵。” “怎么会添堵呢?” 秋和长吁一口气,起身去饮水机边接了杯水:“陈妍这人你还不了解?她哪是真拒绝?她知道我不会再去一次,那名额铁定是她的,就故意推辞,让主任为找不着人选头疼,三请四请的,最后关头再答应下来,这样反倒像她帮了主任的忙。” 薛涛笑了:“你都这么清楚,干吗还不顺了她的意。她们家是什么背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真要硬起来跟你较劲,最后闹得她爸妈出面,还是一定能达到她的目的,虽说学校里没有你办不成的事,可家长出面就另当别论了。你又何必为了郭舒洁跟她闹不愉快呢?郭舒洁又不是你什么人。” “她们家是什么背景我知道,郭舒洁家背景我也知道,所以才这么做。我只是觉得应该让我先把这事摆平了再让她知道比较好,免得当事人心情跟着像过山车一样。” “摆平了是好,就怕摆不平。” 秋和嫣然一笑:“我应付得了。因为陈妍不会跟我计较。” 陈妍果然没有善罢甘休。过了几天大二的几个学生纷纷说不能按时交出参赛片,因为功课太多,甚至向系主任提出“要不这届比赛就不参加了。” “秋和啊,这帮小孩子在搞什么?我问了他们导师,也没给他们多少功课啊。” “他们和陈妍师姐关系好,是陈妍师姐让他们这么说的。” “陈妍……又想去了?”系主任看了秋和一眼。 “嗯。不过呀,您现在可不能再答应她了。如果这次顺着她坏了规矩,以后大家都依样画葫芦这么闹,那岂不乱了套。” 他沉了沉脸色:“你想怎么办?” 秋和觉察出他神色中的不耐烦,顺水推舟说:“还是按原计划让郭舒洁去。其他的您也别操心,就交给我吧,我做做他们的工作,应该没事的。” “那陈妍……”似乎又略有些不放心。 “师姐那边,我也会好好跟她说,不会把事情闹大。您就放心吧。” 系主任笑起来:“你平常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我平常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能力太弱办不了什么事。这次牵涉的正巧都是好朋友,我想她们应该说得通。” 秋和对低年级学弟学妹们的解决方式其实非常简单,把那八个人叫到一起吃了顿饭。她踞坐于主位,说话时眼睛盯着拨弄桌面的筷子,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听说你们功课忙完不成参赛影片,对么?说说你们几个原本的分工吧。” 几个学生不知她的用意,挨个儿报了一遍分工,在秋和面前莫名有点发怵。 “你们别这么拘谨。我只是想问清楚分工,这样,到时候谁真的抽不出空去交流,我也好另找有特长的学生来补空。时间上抽不出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系主任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小心眼,我今天还听他在办公室说,换人就行了。所以大家不必有什么顾虑,谁有困难,现在就告诉我,没关系的。”秋和语速缓慢,面带微笑,再接下去几秒的寂静中一个接一个地扫视着他们的脸,当看见其中一个女生时停住。 “你叫冯雯对么?” 冯雯满脸倔强,直视秋和,没有任何反应。 “代表大家去跟系主任说明情况的人是你,那你自己是不是没有时间呢?” “是。”冯雯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 “那好吧,剪辑确实最花精力,反正素材还没拍摄齐全,你应该没有开始剪。从明天起你不用管了……” “秋和姐,现在换人,未必水平比得上冯雯,影响了作品质量可就不好了。”她的同班同学帮着说情。 秋和淡淡地说:“不换别人,我自己剪,影响不了质量。你们还有谁腾不出时间?” 几个人面面相觑,再也没人吱声。 秋和虽然还是本科生,却已经是剪辑专业课的助教,水平甚至超过老师。大一新生的剪辑基础其实全是秋和教的,水平当然毋庸置疑。更令人惊诧的,是她与陈妍做对的决心。 【四】 一向干燥闷热的城市,接连下了两天大雨,昏沉天色使昼夜的界线也不那么明显了。这天气正应了郭舒洁的心境。她社交不广,消息总是滞后,至今听见的传闻还是陈妍正在煽动学弟学妹们给系主任施压要求换人,此前她一直把希望寄托在秋和身上,但秋和却一连好几天都不见踪影,晚上也没回寝室睡觉,问过薛涛,也不知情。 在秋和失踪的第六天,郭舒洁已经放弃了对出国交流的最后一丝希望。她倚着自己与秋和共同的上下铺的铁架和薛涛聊些琐事,忽然无意中看见秋和书架侧面挂着的藤编花篮:“你说,这山茶花怎么都不会凋谢呢?” “什么山茶花?”薛涛回过头。 郭舒洁指指花篮:“我原先以为花以为不谢是因为秋和一直换,可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这花还是新鲜得像今天早晨才摘下的。” “诡异之人养诡异之花。”薛涛没将这话题继续展开,“她再不回来,我都考虑要报警了。” “不用报警,前天她朋友还来帮她拿过换洗衣服。”乌咪再幔帐里幽幽地说。 郭舒洁眼睛一亮,立刻在她床边蹲下:“她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朋友没说。”乌咪的答案让郭舒洁又恢复了抑郁。 “涛涛呀,秋秋失踪是不是你们杂志社出了什么问题?”乌咪难得主动跟薛涛说话。 “不知道。反正我文字方面没什么问题,要出也只可能是画手出问题……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几天前看她聊QQ,听说连载漫画的脚本作者一直拖稿,说不定跟那事有关。” 同寝室已大半个学期,郭舒洁这才发现薛涛与秋和在校外共事,很是震惊:“我还以为你俩关系不和。”回想起来,秋和搬来之前,薛涛还说过秋和“很难对付”。 薛涛脸上泛起嘲笑意味的神色:“秋和秋和,谁敢跟她不和?” 准确地说,秋和并不算失踪,她本来就和室友们不同班级,专业课时间不一致,也没有共同的通选课,只要不回寝室睡觉,就和她们断了联系。 周四上体育课,王一鸣踢球受了点小伤,去“小西天”校医院上药,见内科外的候诊区有个出挑的身影,白色短大衣,过膝长靴,脸藏在千鸟格报童帽下面,双手环抱在胸前坐在斜切入室的阳光里,身边放着一只黑红渐变色银链小包。走近一看,果然是秋和。 “生病了?” “去西南门外的工行办事,半路突然觉得头晕。正量体温呢。”女生夹着胳膊。 王一鸣一边伸手摸她的额头一边问:“感冒?” “嗯,每年刚开始供暖这阵在都不适应,再加上熬夜,抵抗力下降。” “感觉已经发烧了。”王一鸣移开她的小包,在她身边坐下来,“谁让你夜生活那么丰富。” “丰富什么啊,剪片呢!” “那怎么不叫我帮忙?我最近被个疯丫头围追堵截没处躲,正求剪辑室这么个绝佳去处。”虽然王一鸣不是艺术系学生,但从小就喜欢捣鼓DV作品,秋和之所以剪辑水平高于同学就是因为拜王一鸣为师,跟他学的。 “省省吧,知道是你帮忙,你家陈妍还不恨死你。顾楚楚堵你干吗?不是早就分手了么?” “我用当初你甩我那招甩她,她就精神失常。”指的便是连“分手”二字都不说就忽然消失。 秋和无话可答,从腋下取出温度计,眯着眼睛看半天。 “多少度啊?”男生忍不住催问。 “十……十多度。” “唉,给我给我,连温度计都不会认。哟,这温度计还真是坏的。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你换。” 男生很快回来,拿了个新的温度计给她,重新坐在她身边:“片子剪完了么?” “剪完了。” “你说你,把陈妍气成那样,自己又没讨着好,何苦呢!其实你没必要为了叶玄和陈妍置气,叶玄和陈妍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 “我不是置气,”秋和打断他,“这也和叶玄无关。陈妍并不是特别需要这个交流机会,以她家的经济条件,想出国随时都可以去。她拒绝也好争抢也好,全都随心所欲,这对她来说那就是个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游戏。可你知道这机会对一个郭舒洁这样家境贫寒的普通学生而言有多重要么?” 当秋和发现对方正用暧昧的眼神凝视她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秋和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也不带感情,不带感情和无数感情交织有时显得同样空洞,就像城府极深和反应迟钝总是看起来一样。王一鸣抬起手搁在她颈侧,用拇指抚了抚她的下颏,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两人交往时她穿过的蕾丝短裙以及裙下两条匀称的长腿。 “如果我说我还是爱你,你会重新和我在一起吗?” 秋和对他双瞳中散发出的欲望报以一种温和、宽容的微笑,反问道:“如果我重新和你在一起,你会爱我胜过爱你自己吗?” 王一鸣将手放下,为了掩饰尴尬而笑出声。 秋和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情绪平和,虽然依然微笑着,充满质疑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些微嫌恶。她不是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对这种类型的拒绝已经习以为常。 不幸的残影在内心骤然曳出一条长长的记忆线。 【五】 记忆中阳光总是明亮耀眼,使人影无处藏身,哪怕是最屈辱最悲伤的日子,湛蓝如洗的天空也不带一丝云彩。那是属于年少的无忧无惧的时光,但年少时所受的创伤不会消失于无形,它们终将化作尘埃,沉淀在人一生的长路上。 秋和永远记得那个晴朗得令人迷失彷徨的下午。 身边石砌的墙体上遍布翠绿的蔓草,期间点缀星星白花,眼角余光瞥过去,总觉得那种纯美带着点空洞和虚假。汗水黏在皮肤与衣料间无法蒸发,头脑被烈日炙烤得发出嗡嗡低鸣,那些知觉却生动真实地延留至今。 面前的男生,表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感到脑海中空空如也,没有标准令她能判断这是苦笑还是冷笑。 王一鸣唇齿张合,像毒蛇吐信一样,却又像从前说一切甜言蜜语一样,宣告了一个单纯女孩的死刑。 -——你要多少钱,才能不去找她麻烦? 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微微红了眼眶,泪涌到眼角,立刻被高温蒸干。 第一场恋情,夺走了你的爱,而第二场恋情,夺走了你的尊严。 此前你以为自己是出色的女孩,直到那时才明白,人不可能抛却家庭与出身孤立于世,哪怕展翼腾空,追随你的轻蔑目光也不会消失。 你不再天真地相信,真心能换得真心。 你不动声色地微红眼眶,忍着没让那份屈辱流落,突然间仿佛灵魂出窍,所有感情从脸上倏忽消逝,仰起一张年轻得令人胆寒的姣好面容,婉然一笑:“她在你心里值多少钱,我就要多少钱。” 从此以后,你是秋和。 秋和以张扬自信到无以复加的姿态重新出现在王一鸣面前,只是再也没有真心,报复性地在他最爱自己的时候再度分手,适时抽身而退。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反倒成了普通朋友。 一场凭借智慧与冷漠驾驭得易如反掌的战争,秋和赢了自尊失了天真。 当一切归于平静,浩瀚怨恨只凝固成一粒尘埃,安眠于谁枯败腐朽的心涧。 【六】 秋和从校医院回寝室,屋里弥漫着番茄炒蛋和宫保鸡丁的味道,想来大概从中午就没通过风。她才坐定又起身推窗,这时,薛涛风风火火地紧跟着进门,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无关她这么些天的去向,而是:“你快过来看看我邮箱。” “看什么?”女生回转过头的面孔上浮现惯常微笑,却略显迟钝。 薛涛语调紧张,扔下包、拖开椅子、翻开电脑等一系列动作这之间没有分毫凝滞。 “有人给我的投稿信箱发邮件,举报组稿编辑苏灵抄袭她的文章,米白和其他编辑的信箱也都收到了,你看。”她将浏览器的窗口最大化,拉开椅子让秋和坐在自己桌前。 邮件主题:苏灵是世界上最没本事最卑鄙无耻的人! 内容: 编辑们好。 我现在正怀着无比愤慨的心情写下这封信。在贵刊五月份杂志上刊载的苏灵写的《烟凉》,几乎完全是照抄我之前投稿给她的《寂光炎凉》。她对我说我的稿件不符合标准被退了,那又为什么换上了她的名字发表在杂志上?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我还是要说,她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编辑!明眼人看看她以前在《可爱女生》杂志上发表的那些文章,稍加判断就会知道她是个什么烂水平!不借着做小编抄袭别人的文章她根本就写不出!就是做小编也是凭着和人拉关系四处发帖造势搞得自己很强一样做上的!她是世界上最没有本事而且最卑鄙无耻的人! 以下是我投稿的原文。 …… 秋和被一连串的感叹号晃得眼花,揉着太阳穴离开薛涛的座位:“怎么像贴大字报似的。没凭没据信口开河,都照他这样闹,那所有编辑都别做事了。” “完全不加理睬恐怕也不大好吧。”薛涛知道,是“凭着和人拉关系”致使秋和反感。 秋和接手杂志改版之前,苏灵就是原杂志的特约组稿编辑之一,她是个高中生,利用业余时间收集一些稿件供正式编辑选用。原杂志的两个组稿编辑秋和都沿用了,与她们素昧平生,毫无关系。从这点看,这封邮件夸张与猜想的成分就很大。 秋和静下心想了想,打开笔记本电脑登陆QQ,找到苏灵,直接问她有没有抄袭,苏灵矢口否认,秋和便没再细究:“已经是好几期前的文章,我们杂志影响范围又未见太广,他再闹也没有意义,不过你的短篇小说集即将出版,是不是可以把这篇用别的代替,免得这个作者又掀起波澜大做文章。” “好。我发到你邮箱。”苏灵回道。 杂志社的工作邮箱,秋和是与薛涛共用同一个,薛涛那边还没退出,小说集的实际制作也是薛涛负责,秋和便回头让她直接刷新收件了。 附件中一共九个短篇,薛涛将它们整体打包下载。 但秋和注意到,邮件正文中,苏灵写着:《烟凉》换掉就换掉吧,顺便把《莫离莫染》也换掉好了(这篇我打算去投新概念作文大赛),我把近期内的文章发给你,你选一下,换掉两篇就好了。还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呼。希望这事早点解决。 秋和咬着拇指指甲凝望许久,用鼠标将“莫离莫染”四个字选成蓝底白字。 “怎么了?”薛涛回头问。 “似曾相识。”女生垂着眼睑,沉吟片刻,“这事等我回来再说。” 【七】 第二天,叶玄再次用零食和水果贿赂45楼楼长,帮他广播“605室秋和同学,有人找”,然后站在一楼大厅里自在又得意地接受各种目光的洗礼。他假意对一个女生特别关心,只是为了吸引周围女生的注意,在她们眼里他英俊倜傥又用情专一,简直是天使降临人间,“为什么他喜欢的人不是我呢?”——每次都有很多旁观者冒出这种想法,前赴后继地盲目失聪迷上他。看穿过他这小诡计的人至今只有秋和一个。 初冬的风凛洌而干燥,阳光却和煦得宛如幻象。 寝室楼外自行车棚金属架上,折射着几点银色高光。 棚顶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从下方看不见,但本色的浅蓝已变成鼠褐色,新的旧的单车们相依在浓重的阴影中。 叶玄等了许久,最后下楼来的却不是秋和而是乌咪。 女生脸上没有最起码的礼貌微笑,有的只是冷酷,话也简短得仿佛不想继续:“秋和不在,去外地了,早上的飞机。” 男生只关注了话语内容,没留意他的态度:“出什么事了?” “听说是她们杂志社的作者拖稿,她去作者家守着人家写。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男生苦笑着提起手中的塑料袋,这种情况下依然不忘贫嘴:“学一食堂那waitinglist比长安街还长的限量版冬菜包,给你吃吧。其实我是来问关于顾楚楚的事。” “顾楚楚什么事?”乌咪虽有好奇,但仍是一副面对男性时习惯性的清高神色。 “顾楚楚追王一鸣追到‘小西天’,发现秋和跟王一鸣在一起,于是又吵又闹还出手掌掴秋和。大致是这样,具体的起、承、转、合、前传、后续我也不太清楚,听到不下十个版本了。秋和王一鸣分分合合那么多次,不知这次又是怎么回事。王一鸣认为这属于他的丑闻,还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所以想问问秋和。”说话的同时,不由打量眼前这个特别的女生,她的皮肤苍白无瑕,语气天真无邪,整张脸通透清,缺乏表情的样子与秋和神似,但她又是那样不谙世事,双瞳如天空一般澄澈。 他认真地聆听,然后开口,其间有那么一瞬,目光与男生短暂相接,随后像触电似的迅速瞥向地面,脸上流露出一点带着困惑与羞涩的笑意。 叶玄恍然觉得站在面前的这个人是曾经的秋和。 垂着眼睑的女生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昨天她确实去过校医院,回来后并没什么反常。因为郭舒洁的交流名额定下来,为了庆祝,昨晚我们寝室还出去吃‘海底捞’了,我看秋和挺开心的呀。” 叶玄暗忖了长长的几秒,叹口气:“她不开心是看不出来的。”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沉重,男生朝乌咪一笑,敛起下颏处坚硬的线条。 女生透过低垂的眼睑无意中扫视过他的脸,想再说什么,突然忘了词,有种镇静剂流过全身的错觉。 【八】 北方连日大雪,积雪被行人踩脏了车轮碾污了,第二天又覆上一层,蓬蓬松松的洁白像生日蛋糕外沿的奶油与糖霜,看不见底下已板结的泥泞。 一半飞机滞留在出发地无法升空,一半飞机顶着狂风抵达目的地却发现无法降落又只好折返,各地机场滞留着大量乘客,有些人席地而坐以方便面为食度了数日,羊毛大衣和粗呢裙只能压箱底,五十块钱一件叫卖着的军大衣成了抢手货。- 机票和登机牌全都失效,最后的局面变成工作人员举着牌子大喊“去某地的能飞了,去某地的跟我走”,不计其数的乘客卷了铺盖蜂拥而去。 因此,秋和从外地返校的时间比计划推迟了整整一周,抵达北京的当日,出租车刚启动,又下起了雨夹雪,秋和回望渐行渐远的首都机场,一种逃出生天的侥幸感油然而生。- 虽然面前的城市还是阴沉压抑得像倾塌了一般。- 天气不佳,校园中没什么学生走动,一派兵荒马乱之后遗留的萧瑟凄凉。秋和不愿劳烦别人,自己动手把旅行箱拎上六楼,寝室里充沛的暖气让她心情好了许多。三个室友都在,她一一打过招呼,却感觉大家都没什么热情:“发生什么事了么?”- “顾楚楚死了。”薛涛一字一顿,目光定格在秋和脸上。 她面前落了一地惨白灯光,身后有狂风呜咽过走廊。 尘埃眠于光年⑤ 【一】 阴霾的十二月的天。大雪每夜无声地落,早晨起来总是崭新的茫茫一片。 讲堂旁的绿化带里有个雪人,奥利奥的眼睛,糖葫芦的手臂,全身都是可食用的道具,可爱至极。第一二节课下课后回住宿区的学生纷纷在这儿停住跟它合影。乌咪自然也不例外。 她穿棉花糖一样的白色面包型羽绒服,戴粉色的帽子围巾手套,异常兴奋地跨过栅栏,蹲在雪人身边朝同伴的方向比出剪刀手,标准的甜心笑容。 当其他学生看见给她拍照的女生时,立刻就从雪人身旁暂时撤走了。 穿从头包裹到脚的羽绒服才算应季的寒冬,学校里会穿时装的女生不超过十个,个个都是曝光率极高的熟面孔。 兔毛帽,修长的白色水獭皮大衣,灰白渐变色鳄鱼皮包,雕塑般毫无血色的脸颊,鸽子灰的瞳仁。着装上一派和动物保护组织过不去的架势,而且因色系缘故,好像整个人快要凹进背景里找不出来,但就算她在原始森林里穿迷彩服,大家还是认得出,这个举着白色翻盖手机的女生是秋和。 “秋秋,我也给你拍一张吧。” 秋和不说话,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踩着雪,往寝室方向走去,用肢体语言表明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要整天这副表情啦,你没发现你走到哪里哪里就一片肃杀吗?像白无常一样。”乌咪跳了几步跟上她,“那个顾楚楚死了和你又没关系,干嘛在乎别人瞎猜胡说啊。” 没法不在乎,相似的案件发生第二次,连秋和也没有办法保持心态不受影响,她做不到像上次一样彻底置身事外。学校里说什么的都有,议论的中心已不是凶手,而是再次被卷进凶杀案的秋和。哪有这么巧的事,顾楚楚为了王一鸣扇了秋和一耳光,两天后就被毒杀。身边人除了乌咪,都对她改用小心翼翼敬而远之的态度,仿佛生怕她一不高兴又利用身边哪个男生来弄死自己。女生们的想象力比男生丰富。 【二】 文科计算机课在讲搜索引擎的章节。几乎所有学生都没听老师教课,不是在网上闲逛,就是在玩联机游戏。秋和倒是打开了搜索引擎,只不过关注点并不是搜索引擎的机制,而是输入“顾楚楚”后所得的搜索结果。 这起凶杀案不想曾晔案那样悄无声息。 由于王一鸣的父亲是政府高官,有人将案件放在热门论坛曝光,指责执法部门纵容犯案的高干子弟逍遥法外,跟帖骂声高涨,于是事件的各种内幕都被不断挖出披露,成为了新闻专题。该专题最近的新闻是本校校长发表官方声明辟谣:这不是一起碎尸案,也不是连环杀人案。 秋和觉得这条声明可笑至极。 难道肆意夺走一个未满二十周岁女孩的生命还不够凶残?非得碎尸或者连环杀人才算穷凶极恶? 网民们议论的焦点在于“仇官”,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义愤填膺的现场目击证人。而事实是,王一鸣只是有嫌疑罢了,即便是那些所谓的“内幕消息”,也没有任何指向他的直接证据。 顾楚楚是被乙丅醚麻醉后被注射大剂量氯化钾饱和溶液致死。注射器没有找到。她死在一间教室,这间教室当天甚至上过两节通选课,学生们曾在她周围落座,老师曾在她前方授课,他们出现,停留在她身边,再离去。直到晚上十点半教室锁门,值班校工才发现这个怎么也叫不醒的学生已经断了呼吸。虽然目击者无数,但几乎所有人能提供的线索只有“一个女生趴在课桌上睡觉”,他们连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因为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校园一景。 当女孩死于非命,第一个怀疑对象总是她的男友,人类对情杀的兴趣永远高于劫杀,何况有曾晔案在前。再加上,这位男友是生命科学系的学生,有出入生化实验室的便利条件,难道还有人比他看起来更像凶手吗?虽然氯化钾饱和溶液其实根本用不找学校生化实验室那些精密仪器。 王一鸣和间接相关的陈妍确实都接受过询问,案发那一整天他们俩除上课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王一鸣寝室看碟,叶玄没当电灯泡,所以他们一个旁证也没有,只有动机没有不在场证明。按理说陈妍的证词本可以为王一鸣脱罪,但她却是王一鸣的新任女友,可信度大打折扣。同时,陈妍的父母都是军界高官,使这案件看上去更像是王一鸣和陈妍合谋杀害顾楚楚,两人的父母找关系包庇。 一个人要证明别人有罪很容易,要证明自己清白却很难,因为清白的人一般不会时刻留意收集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 秋和反倒有点同情王一鸣。假如他的父母都是工人,也许处境不会像现在这样。 不久前的曾晔一案,很多人都站在凶手一边,受害人富家女的身份和跋扈的性格总是人觉得欧阳翀犯案情有可原。 想到这些,秋和像吃了苍蝇一样泛着恶心。从某种角度而言,校园里的天真派倒是可爱多了,她们沉迷于研究秋和与两个案件之间的微妙联系。秋和利用人和操控人的手段比一般人高明些,因此,在她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催化下,秋和变成了一个能够迷惑男生去杀人的女魔头。 被妖魔化的秋和哭笑不得地关闭浏览器,立刻又灵光一现,重新打开,在输入框中打出“莫离莫染”四个字点击“搜索”。 令她失望的是,点开了很多网页,却没有可用的信息。这篇文章没有在任何期刊上发表过,但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呢? 秋和整节课紧缩的眉头终于诱使乌咪发出了疑问:“秋秋,你哪儿不舒服吗?” 乌咪其实没选这门课,但不知是她认为秋和正在经历的事容易使人精神崩溃还是仅仅处于对秋和的依赖,最近一直与秋和形影相伴。 “头有点疼,可能上次的感冒还没痊愈吧。”秋和说了个谎,她是对闺蜜也不太敞开心扉的人,而且实际上她的确用脑过度有点头疼。 “老师布置作业了,我看你也没记。”乌咪收拾课本和笔记本电脑站起来。 “唔?我走神了没听见,他布置什么作业?” “我就说嘛,你怎么听见这么脱线的作业都无动于衷。他让你们回去写一篇关于搜索引擎的小说,3000字以上。” “哈啊?” “他说,考虑到你们都是文科生,让你们发挥一下特长。”乌咪面带同情之色,转述道。 秋和捂着自己的额头和眼睛,想要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怎的化作一个嘴角上扬的笑,也许这便是所谓的悲极生乐。 【三】 事先料到平安夜所有酒店都会人满为患,秋和让乌咪早早地预订了餐位,店员嘱咐她们务必六点之前到达,但五点五十分到店时,却被告知因为有别的客人等待,所以已经先让别的客人坐下了。秋和与她们理论,无果,只好和乌咪坐在一旁边等位边聊天。 “这就是我不喜欢北京的原因——没有理性,随心所欲,缺乏秩序,不讲信誉。” “那这是不是你不喜欢北京人的原因?” “……叶玄?……我没有不喜欢他,你搞错了,是他不喜欢我。” 店里灌进一股强劲的冷风,乌咪回过头,看见只是几位客人,厚重的玻璃门在他们身后闭合,室内又恢复到原先的温度。乌咪转回身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却见秋和发着怔,眼里有意味不明的失落。 店员道过歉,引她们到空出的餐桌坐下。秋和接过菜单,迅速果断地报出一串菜名,吩咐最先上汤,不要甜点,把店员打发走了。 “经常来这里吗?”乌咪问。 “不,第一次来。在网上看了这家店的招牌菜,又问了来过的朋友。虽然我也尝试了一个新菜,但是你放心,百分之八十都肯定不会难吃。” 秋和对他人很宽容却对自己很苛刻,习惯于控制全局并且不能接受失败。乌咪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练就,如果是后者,一定是很糟糕的经历使之练就。 “我真搞不懂你。小洁和张昊约会去了,涛涛和杨铬约会去了,你却扔下叶玄跑来和我约会。是你不接他的电话,却说是他不喜欢你。” “很多是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就比如……比如旁边那桌的两个人,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乌咪侧头去看。一对中年夫妇在温馨的烛光边拉着手隔桌对视。 “显然是夫妻啊。” “是婚外情。” “哈啊?”乌咪压低声音,“不可能吧。” “这个女人的身材是生过孩子的,而孩子没有出现在这里,如果那是她丈夫,这也是一次夫妻约会而不是家庭聚会,对么?” 乌咪点点头。 秋和接着说:“老夫老妻的,在平安夜约会,说明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她很爱她丈夫,对么?” “对啊,就表面看来也是感情很好嘛,我就没见过我爸妈这么含情脉脉地对视。” “这是个很细心的女人。她的帽子和鞋不同品牌但同色系,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但经典的大牌香水使她性感得很高雅,头发没有色彩分割线,与眉色一致,应该都是近两天才染的,搭配平安夜限量版的亚光深金色眼影正合适。她为了这次约会费劲心机,准备得如此细致,她这么爱她丈夫,但却在夫妻意义的约会中故意摘掉了原本戴在左手无名指的婚戒。”秋和啜了口饮料,淡淡地说,“不反常么?” 乌咪再往隔壁桌偷瞄一眼,果然那女人无名指处有道戒痕,比周围皮肤浅了两个色度。 “那也许是已经离婚了啊。” “女的不好说,但男的肯定没离,戴劳力士手表、穿阿玛尼西服的人不该来这种中档餐厅,而且他虽然全身名牌,但一点搭配技巧都没有,上下里外都是整套的官方穿法,所以如果你是在好奇,可以现在出门去找到一辆奥迪。” 乌咪果真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悄声告诉秋和:“真有,司机还是个士兵。你真厉害。” 秋和没有意外之色,笑笑说:“如果你比任何人更想出人头地,你也不得不变得厉害。好了,别管闲事了,快吃菜吧,吃完了我们去看电影。” “几点的电影?” “九点。” “还早呢。” “在看电影之前想去影院隔壁吃根哈根达斯。” 难怪刚才没要甜点。 乌咪兴致高涨:“我们合张影吧,让服务生帮我们拍。” “我不喜欢照相,我给你照吧,我带相机了。你坐这边来,那边逆光。” 【四】 圣诞节上午秋和没课,但也早早起床了,回寝室时一眼便看见等在自行车棚下的叶玄。男生直起身朝她招招手:“你丫最近怎么老穿得像遭了雪灾?一身白,想走白雪公主路线?” 秋和把手插在口袋里笑着走过去。 叶玄戳她脑袋:“夜不归宿!跑哪儿鬼混去了?老实交代!‘ “谁也不归宿?” “那怎么这么一大早,没见你出门只见你进门?” “谁让你那么不专业,盯个梢都起那么晚。” “昨晚为什么不接电话?不会使手机你直说啊,还省得送你。” 秋和一听就乐了:“你那是馈赠么?明明是赔偿。” “嘿——这丫头怎么还来劲了。你以为瞿翛然吃你这套,你这套就万能啦?” “万能不万能不是明摆着么,有志气你别赖在这儿。你哥们处境那么困难,你不去陪他,跑来拿我开什么涮?” “搞了半天你是心系前男友啊。他早逃回家待着去了,跟你学的,也是个不会接电话的主儿。你要真对他余情未了就跟去他家,从心理与生理两方面关怀他一下。” “是不是王一鸣回家避难,你独守空房内心空虚啊?”秋和睨了他一眼,不理他走过去。 “咱们两个内心空虚的人中午一块儿吃顿饭吧,晚上也行。嘿!走那么快干吗!吃不吃啊?等你一早上了这点面子也不给啊!” “怕了你还不行么?我惹不起,躲还不行么?” 男生不准进女生寝室楼,楼长按校规把叶玄拦在了值班室外。秋和刚上楼,就听见下面传来扩音器的声音:“秋和,既然你不爱饲料,那我就只好在隔空喊话了。你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我,是因为你爱我;我也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是因为我爱你;既然咱俩相亲相爱,咱俩就该在一起,这样才能皆大欢喜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一笑泯恩仇……” 薛涛隐形眼镜刚戴了一只,动作僵住,凑到窗口,看见叶玄反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拿着望远镜冲自己喊“薛涛你不该光看我,应该对你室友动之以情窦初开晓之以理直气壮,响应号召接受改造,坦白从宽是犯罪”,赶紧缩回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俩又折腾什么?” “贺岁片。制片:叶玄。导演:叶玄。编剧:叶玄。领衔主演:叶玄。道具:扩音器和我。” 历数叶玄从前的“丰功伟绩”,这还算不上是他追女生时玩得最出格的一次。考虑到这是一个曾在陪同校领导接见国宾时突然向宾告白的人,在楼下用高音喇叭喊喊话完全是小儿科,高年级的女生们甚至都懒得挤在窗口看热闹。 叶玄喊着喊着忽然停住。估计是遭到了女寝楼长的劝阻,禁止他在管辖范围内捣乱。但安静了不一会儿,就从另一个方向再度传来喊话声——“分子唯一的出路……”。 郭舒洁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跑到马路上坐在车顶喊,楼长是管不着了,可你说待会儿警察会不会把他抓走啊?”她问的是秋和。 秋和已经爬上床,闭目躺着,感觉很累。人被许多种声音笼罩,被现实和回忆碾压,喘不过气,腰酸,两条腿上的力气比赛流逝,逐渐哪儿也不能动弹。最后一线清醒的意识,是恍惚听见薛涛在代替自己回答郭舒洁:“反正他回派出所比回家频繁。” 梦境有面白墙,没有看得见风景的窗。 【五】 一觉醒来像死而复生,坐直了发现不是自己的床,身上穿的也不是睡下时的睡衣,秋和一阵紧张。 “秋秋你醒啦?”乌咪掀开她的幔帐,压低声音,示意薛涛在她上铺午睡。 “我怎么在郭舒洁床上啊?” “你发高烧,睡上铺不方便照顾你,小洁把你换到下面来了。也是她帮你换的衣服,因为出了很多汗,怕你继续着凉。” “哦……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嗯……26号。”她特地强调了日期。 “我睡了一整天啊。” “完全没印象了吗?昨晚还送你去了校医院,我们跟楼长打了招呼把叶玄喊上来帮忙的。昨晚大家都没怎么睡,轮流守着你。” “郭舒洁人呢?” “考试去了。” “秋和你没事了吧?”薛涛也醒了,大音量地提问。 “嗯,应该没事了,谢谢你。” “要谢就谢郭舒洁。你为她得罪陈妍的事她刚听说,感动得不得了,伺候你比伺候亲妈还尽心,我们都是打打下手。”薛涛一边顺着梯子爬下来一边说,“虽然你刚清醒现在说不太合适,但这件事比较紧急……”她打开笔记本电脑,“那个告状的作者把事情捅到征稿论坛去了。” 帖子内容显示在截图里: 前几天给她们杂志社编辑发去邮件揭发她的丑行,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回音。我不知是不是杂志社全体包庇纵容她!所以使出非常手段让大家看看真相! 接下去又是发给编辑们的信件内容。 秋和在旁边的浏览器窗口翻到一个主题名叫“关于苏灵事件的官方声明”,正感到疑惑,薛涛就解释道:“那是我用你的主编账号发的,没什么内容,比较官腔。” 秋和扫了两眼,大致就是:“……此事已引起杂志社与出版社高度重视,现正在调查中,请作者保持冷静,勿作无端猜疑……将在查证后作出公正判断,请斑竹在事件调查清楚前暂时屏蔽投诉贴……” 看来投诉帖确实已经被屏蔽掉了。 薛涛做得不错,如果换秋和也会这么处理。 “苏灵怎么说?” “我还没跟她联络,倒是跟那个投诉作者联络了,问了问大致情况。我现在有她Q号,你要么?” “你帮我把我的电脑搬过来,让她加我。” 薛涛眉头紧锁着把电脑搬过来,她昨晚也没休息好,但更大的困扰是这桩纠纷,她对学校里的事了如指掌,对社会上的事却知之甚少。 “她回不回去法院起诉?连我们也一起告?” 秋和不屑回答愚蠢问题,抬头看了她一眼,拉她坐在床边:“你过英语六级了么?” “过了。”薛涛满脸茫然。 “六级每题有四个选项,这题只有两个,要么A说谎,要么B说谎,很简单的题目。你连六级都过了还怕什么?”待薛涛脸色不那么凝重,她接着正色道,“我不怎么相信这个作者。” “为什么?” “他那封信里有种‘苏灵写得很烂,我比她写得好’的调调,反映出嫉妒和怀才不遇两种心态。在他所有可做的选择中他选了最极端的那种——在征稿王曝光,后果有两方面:第一,苏灵身败名裂;第二,杂志社名誉受损。因为他的行为直接导致杂志社名誉受损,所以杂志以后肯定不会再采用他的稿件,他自己和杂志的合作也终结了。但如果他与杂志社私下协商,只要情况属实,也能达到警示苏灵、甚至让她受到惩罚的目的,同时,杂志社出于对他的补偿,以后会优先采用他的稿件。他有更好的选项,但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了一个同归于尽的抉择,为什么?要么,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以后写不出优秀作品,不需要和杂志社保持友好关系,那他彻底就是在造谣生事。要么,就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可我怀疑——这么一个才华横溢思如泉涌佳作无数的人,在他那数不胜数的佳作中有不足挂齿的一篇被人剽窃,有没有必要愤怒到这个地步?” 薛涛纠结的五官逐渐舒展,但神情还是脱不了困惑:“你说得没错,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他谈?” “为了排除他是叶玄那类人的可能性。昨天叶同学喊话喊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晚上我们把他叫来帮忙送你去医院。我估计这一带的警察叔叔已经根本不想搭理他了。” 秋和倚着墙启动电脑。大病初愈,身体和内心都很无力,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当她打开QQ,已经想到了该去哪儿寻找那似曾相识的“莫离莫染”。 在QQ聊天记录中,她很快搜索出“莫离莫染”四个字,定位在一个长句中—— 接收文件保存于C:Documents and Setting\My Documents\My QQ Files\莫离莫染.doc 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出了上下文—— 苏灵:我先给你看几篇名家的。不过风格比较偏向冷色调。要不要看看? 秋和:传过来吧。 系统显示接收文件6篇,莫离莫染是其中之一。 秋和:我看了,文笔和情节都不怎么有特色。 苏灵:意思是都不行咯。 秋和:备用吧。 苏灵:哪几篇备用? 秋和:《眉》。这一片。 原来这篇文章秋和很早以前确实是看过,当时苏灵说过这是名家的作品,为什么现在又成了她自己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是她写的,这样一篇被新刊退过稿的作品,她怎么还会觉得足够优秀,可以拿去参加作文竞赛?着实蹊跷极了。 秋和与苏灵和投诉的作者分别谈过,但一无所获,两个孩子都远没有她想象的成熟。一个胡搅蛮缠地就“你怎么可以不信任我”儿恼怒,另一个继续在“她就是卑鄙无耻不配做编辑”这个话题上喋喋不休。 关机时她忍不住对薛涛抱怨:“我痛恨跟两类人打交道:一,女人;二,比我年纪小的人。” “你的意思是——”薛涛终于笑出声,“最喜欢和老男人打交道?” 秋和的目光转向身侧窗外,地平线处笼着一段暗淡的紫色烟尘。 【六】 生活又回归常态。乌咪每天陪着秋和上课下课,听教美学的老师讲文革,听教生物的老师讲论语,完成稀奇古怪的课后作业,参加以相亲为目的的课题小组,看秋和解决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帮人定个票,替人开个证明,劝阻在水房里掐架的姑娘们,陪足球队的男孩们挑选队服,接受叶玄每天定时定点的调戏……过的都是普通学生生活,但有些事,终究是普通学生不太容易碰到的。 乌咪知道,郭舒洁与她男朋友自高中开始相恋四年,郭舒洁也没去过男友家,没见过男友父母,郭舒洁自己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她有男友。 这天放了课,乌咪和秋和踩着积雪追追打打地跑回寝室,脸被风刮得通红,笑得最开怀时一回头,见一个穿着皮草大衣的中年女人正朝 秋和走过来,乌咪安静地停住,以为她是秋和的妈妈,再看看秋和,又觉得不像。 “你就是秋和吧?” 秋和停下动作,双颊泛着红晕,褐色眼睛忽闪忽闪望着对方,脸上的热情逐渐消失后,犹豫地点点头。 “我是叶玄的母亲,可以和你谈谈吗?” 就像这是个在自然不过的请求,秋和恢复了常态,没什么讶异表情,转头轻声对乌咪说:“你先回去吧。我和叶玄妈妈去咖啡馆坐坐。” 这时她的语气中已经出现了一种虚张声势的轻松。 叶玄妈妈打量着面前这个女生。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穿着一双皮质极佳、保养得当的中跟本色长靴,鞋头弧形适度。叶玄妈妈讨厌那些穿尖头高跟鞋的女孩,她们的脚在那样的鞋里舒服不了,足见是虚荣且不诚实的人。秋和的鞋挑不出毛病,着装也与之相衬,虽然叶玄妈妈不懂得年轻人的时尚,但看得出都是一线品牌的设计。她不留刘海,额头饱满,虽然长得不甜美可人,过于消瘦显得福薄,但整体气质不差。可正因为着装打扮无懈可击,才足见她过早世故。 “我向你们系的老师打听了一下,你出身于单亲家庭?” 秋和神色清冷,似乎并不介意这个话题,可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说:“我的家庭,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的经济来源和我的成长经历……我知道您今天来就是为了把听说与想象的那些事一件件向我求证,我没有什么可隐瞒,每一件都可以诚实地给出明确答案,而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我怎样生活和您有什么关系?”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而且自尊心很强,有些事不需要我提醒。叶玄是我和他爸爸唯一的儿子,他是个好孩子,特别单纯善良,除了有时有点鲁莽就没有什么别的缺点,他在部队大院长大,对社会上那些阴暗的事情一无所知,应付不了太复杂的情况。再说,我们家也是很正统的家庭,虽然不至于封建到非要他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但至少,这个女孩应该质朴、正经,这样哪怕就是郊区农民的女儿,只要他喜欢,我和他爸爸也绝不会干涉。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来见我之前就坚决反对,今天见我之后您更不可能同意我和叶玄交往,其实对于注定无果的事情,我分寸自知。如果您冷静一些,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来刺伤我的自尊。”秋和说得极慢,而且停顿颇久,似乎是想让对方听清自己的每一个字。 她接着说:“但是,因为爱叶玄,所以不希望他受到半点伤害。您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理解……您来找过我的事我保证半个字都不对叶玄透露。我自己的不幸,不会归咎于任何人。以前我也恨过我父亲,可是仔细想想,出了那样对我,他别无他法。像我父亲那个年纪的男人,唯一的选择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我只是个多余的牺牲品。所以阿姨,现在您不必用这种鄙夷中夹杂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了。” 秋和说完这番话,拿起手袋和外套,礼貌地道别后离开了咖啡馆。 叶玄妈妈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低头想喝完剩下的伯爵红茶,却见桌上不知从何时起多出一个扎着蓝丝带的白色信封。显然是秋和留下的,但又不像是遗落的。她满腹狐疑地拆开丝带,从信封中掉出一张照片。 待他看清照片的内容,瞬间手脚冰凉—— 照片中,叶玄的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正在共进烛光晚餐。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领悟方才秋和说的每一句话。 ——今天见我之后您更不可能同意我和叶玄交往。 ——您冷静一些……像我父亲那个年纪的男人,唯一的选择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家庭……半个字都不对叶玄透露。 ——我分寸自知。但是,因为爱叶玄,所以不希望他受到半点伤害。 【七】 秋和边沉思边机械地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堆积的云朵贴近悠长的地平线,像一群乖巧温顺蜷伏在那里的小动物,激情与棱角全被过滤,只是疲倦地待着,唯有眼睛微微闪动生命气息,风过时它们毛发倒伏。 校园里只剩下建筑侧墙的灰色和漫天覆地的雪白。 刚到岔路口,突然一团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脸上砸来,来不及抬手去遮挡,只是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最初的触点在额头侧面,接着整张脸感到一阵冰凉,一直凉到耳根和脖颈。秋和睁开眼睛,受撞击的雪球已经散落在她的眼睛和衣领上。 叶玄哈哈大笑,跑到她跟前:“怎么样?准吧?”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追别的女生都那么标新立异,到我这儿怎么就这么俗套,直到——”秋和一脸正经地指着刚才叶玄所在的地方, “那辆投石机的出现。” “现在知道我是真心诚意地爱死你了吧!” “是,我被你爱死了。”秋和拍掉头上身上的残雪走过去,特地给“死”字加上重音。 “不是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像你遇到过的那些极品那么怂。你要相信爱情,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选调过来嬉皮笑脸开导她。 “我不怕井绳,我只是对你没有爱情。” “不怕就好。”叶玄自动屏蔽后半句话,以勒杀的姿势拿出红色围巾把秋和的脖子套住。 女生停住脚步:“这是什么?” 叶玄继续往她颈部绕几圈,又从自己外一口袋一边拿出一个红手套为她戴上,最后不由分说地摘下她头上的帽子扔进一旁枯木从里,换上自己买的红色贝雷帽:“本来是圣诞礼物,就因为你作,不接我电话,变成了元旦礼物。别走白雪公主路线,寒碜死了,从今天起改走小红帽路线。” 秋和仰脸看着他,心底海啸般翻涌起悲伤。 可她不露声色,语调如常:“元旦假期你能不回家么?” 很多东西看似熟悉,其实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你没有觉察。 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当我看向你一如既往的英气脸庞,玩世不恭的神情与桀骜不驯的眼睛,我看见关于未来的蜃景,它荆棘丛生一派荒凉,而我怀念过往那些温暖而美好的时光。 有时候,你也不是真的毫无觉察,只是在这个日趋倾斜的世界中,除了强颜欢笑得过且过,你我无能为力。 男生依旧笑着,耍京腔:“您有何贵干?” “一起去郊区滑雪吧。”女生嘴唇的曲线向右边微微翘起。 “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男生装腔作势。 秋和板起面孔:“到底去不去?” “去——!凶起来跟母夜叉似的,都不许人矜持一下。有你那么粗暴的爱情么!”叶玄开玩笑的同时,不经意瞥见红色围巾与秋和的脖颈接触线上有一小团雪,像盐。想抬手去拨开,但女生的体温却迅速使它缩小融化。 不知怎的,男生突然感到后背脊梁生出一种抽紧的凉意。 【八】 站在窗边使用饮水机泡咖啡的郭舒洁看见秋和叶玄在楼下纠缠:“你说秋和到底喜不喜欢叶玄?” 薛涛没空理她。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几行字: 帮你打听过了,她们年级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我找了几个朋友拿着你给我的照片盯她们教学楼盯了三天,既没见她进也没见她出。就连在学校论坛问她这个人人品怎样,帖子都很快沉了。姐,你确定她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薛涛在对话框里回复到: 你再帮我查查吧。顺便帮我把学校门口那个书报亭卖报的人都用相机拍下来。 QQ音效又“滴滴滴”响起来: 这好办。那我先下了啊。88~ 这时,秋和正好进了寝室。薛涛没等她把帽子手套摘下就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神情严肃:“越来越诡异了。我认识一个大一的学妹,是苏灵那个中学毕业的,让她找人去调查苏灵,居然彻底查不到这个人。她什么来头你清楚么?” 秋和摇摇头:“我一直只在网上跟她联系,样刊是寄给她那个学校的书报亭转给她收,这你也知道的。” “她现在闹情绪,说我们不信任她,压着稿子不给我。身份又迷雾重重。怎么办?” 秋和紧抿嘴唇,目光垂向一旁的地面。饮水机在角落里兀自“咕咚咕咚”冒起气泡,浮向水面后消逝不见。薛涛不放过她脸上每一点神情变化,但就是看不出端倪。 六十秒又六十秒地过去。最后她抬起头,语气依旧如昔,毫无涟漪:“这期都用另一个组稿编辑的稿子。我先约苏灵见一面再作打算。” 尘埃眠于光年⑥ 【一】 宇宙过于广袤,使人找不到边界,看不清原貌,辨不明真假。 我们生存的星球,四季反转,昼夜颠倒,最动听的告白可能是谎言,最浪漫的恋慕可能是陷阱,珍宝和垃圾融混在一起不容筛选。世界与人心都日趋复杂日益难解,睿智者高妙不到世事洞明,精明者玲珑不到人情练达,谁与谁分出了高下,而分出个高下又能怎样。 一些人比另一些人聪明,知道传奇都是假的。 但无人能够解释,是什么成就了传奇。 就像花落入水,风吹向海,流云翻卷于青空,生灵沿河流汇聚,无法深究为什么。 【二】 这天,郭舒洁在寝室自习,中午泡了碗方便面把肚子草草打发,当然,也不忘用同样的方式照顾乌咪。她吃完面,洗了碗,又用那大不锈钢碗泡了两包秋和的韩国同学送的大麦茶,再坐到桌前却怎么也静不下心看书。寝室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方便面味。 乌咪不会洗碗,郭舒洁给她用的是桶装碗面。可这姑娘竟然懒到吃完后就把面碗放在床边地上甩手不管。 “乌咪你不能把吃完的面拿出去扔掉么?” 幔帐里不出声。郭舒洁看看电脑屏幕右下角——是乌咪的午睡时间,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帮她把一次性面碗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垃圾箱。 回到寝室一开门,又见薛涛的牛仔裤扔在地上堆成望远镜的模样,还不止牛仔裤,她的衣服衣橱里已经塞不下,上下铺的梯子上也搭满了,秋和搬来后给寝室铺了地毯,她就索性把泛滥成灾的衣物往地上堆。郭舒洁望着这些铺天盖地来影响她期末复习的东西一筹莫展。 总体来说,郭舒洁和秋和所在的寝室左半边与薛涛和乌咪所在的寝室右半边相比整洁太多了。 待她帮薛涛把牛仔裤整理平顺搭在椅背上,刚想坐下看书,敲门声又不合时宜的响起。 郭舒洁伸手开门,估计自己的脸色好不到哪儿去。 “请问,秋和住在这里吗?”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 郭舒洁起身:“你找她?她现在不在啊。” “去哪里了?你能帮忙找到她吗?我是她电影史通选课上的同学,借了她的笔记。” “她也许去考试了吧。” “她就是没有去参加电影史的考试,我才来找她的。” “啊——?没参加考试?”吓了一跳。就算有天大的事,秋和也不至于误了考试吧。郭舒洁终于跟上了对方紧张的情绪。 “你知道她手机号吗?” “我知道——你等等。”郭舒洁立刻拿起手机拨出秋和的号码,秋和很快就接听了,“秋和,我是小洁,你在哪儿?” “我在三教自习啊,怎么了?”那边传来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异常。 “哎呀你怎么在自习啊?是不是忘了,你刚才有考试啊,电影史。你同学找过来了。” “电影史?我们是专业课,不用课堂考试,是交论文啊。” 郭舒洁冷静一想,的确,电影史在艺术系是属于专业课,每周要上四节,前两节讲理论专题研究,后两节是与全校学生一起上的通选课,主要是观片。通选课的考试是当堂观片、写影评,这对艺术系的学生而言太简单,所以艺术系学生不需要参加通选课考试,只需要提交专业论文。郭舒洁与秋和虽然不同班,但同专业,情况应该一样。 她转向那心急火燎的好心同学:“你是不是搞错啦?秋和现在是艺术系学生哦,她不用参加那个考试。” “不会搞错。起初我也是想秋和不用参加考试,但黑板上写的缺考名单中明白无误写着秋和的名字和学号诶。” 郭舒洁蹙着眉,续上还没挂断的电话:“秋和你快回来检查一下课表,和助教联系一下,看看出了什么问题吧。” 问题并不复杂。电影史老师开学时误将专业课设置为2学分,实际艺术系专业的学生上这门课每周4学时,应该4学分。于是教务老师通知大家把那门课的通选课也选上,这样一来就凑够了4学分。可谁知电影史老师后来又发现自己学分设置出错,将专业课学分又调整为4学分,由于他是选课周最后一天才改的,所以一部分学生由于登录系统繁忙的原因没能成功把通选课退掉。 学生能够在网络平台上操作退课的时间只有开学第一周和期中第八周,第八周的退课需要支付每学分100元退课费。这门课是因为任课老师与教务老师没有沟通好而出现的问题,情况较为特殊,所以在开学后第三周时,教务老师请课代表统计没退通选课的学生名单,由教务统一退课。 秋和当时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课代表处登记的,奇怪的是,却唯独她的名字被漏掉。在期末考试学习事件发生之前,她一直误以为自己已经退掉了这门通选课。 由于期末考试都已经过了,更不可能再退课。秋和与任课老师协商的结果是,秋和的学分按照计算机系统中的6分不变,2学分的通选课成绩按照论文成绩给分,而4学分的专业课成绩只给60分及格,绩点为1.0。 秋和的论文成绩是90分,绩点为4.0。 学分只要达到本科统一要求就是个没用的东西,但绩点却要计入总分,影响成绩排名。 “那不是亏死了!”郭舒洁知道后大呼小叫,“要那两学分干嘛?又不是总学分不够要它凑数。” 秋和耸耸肩:“唉——没办法退嘛,我自己也有疏忽,按理应该仔细检查一下这课到底有没有退掉。” 薛涛回寝室后一直在旁听,此刻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为什么统计了那么多人,偏偏只漏掉你?” “意外吧。”郭舒洁不懂薛涛在这个细节上纠结什么。 薛涛鄙夷地看向她:“在这学校待了三年,你还相信存在‘意外’,真了不起!” 只是这种“意外”在此刻秋和眼里已经微不足道,真正令她忧心的是被归还的笔记。更确切地说,是随同笔记被借走,又原封不动夹在其中被归还的一封信。 内容也依旧是波德莱尔的诗句加直抒胸臆—— 你自诩精通的那种崇高的恶 从来不曾使你因恐怖而退缩 我了解你完美面具下隐藏的一切 是什么让你成为你 最后一句看了两遍,犹如中了咒语般僵坐着,良久后恢复思绪,秋和感到身体的哪部分突然不明所以地疼起来。被人看透?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却很难不被扰乱意志。 笔记是顾楚楚被杀之前借给同班同学的,意味着这是一封杀人预告信。 除此之外,秋和混乱的思路已经理不出更多线索。 【三】 学校里正值期末考试阶段,连平素最吊儿郎当的学生也静下心看几眼书了。学校外的世界可没这么平静。虽然第一时间就在征稿网屏蔽了关于苏灵抄袭的告状帖,但还是有无法找斑竹删帖的网站,比如百度贴吧。贴吧吧主或许是个在校学生,也忙考试,薛涛和秋和一连数日轮流挂在线上等他,都联系不上。在这一连数日中,贴吧里德口水战进行得如火如荼。 有作者在后面跟帖投诉—— 我也觉得她发表的好几篇文章都和我被退稿文章的情节一模一样。 苏灵自己也跟帖反驳——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校园故事能够写的情节确实有限,也许有时候我想到的故事情节你们也想到了,又或者别人也写过。但不同的是我的叙述手法,以及,就算故事情节主线很相似,但细节地方,不同人写绝对有不同的特色和感觉。特别是,当你看完一本书后开始写文时,文风就会情不自禁地带上那人的风格和一些小细节,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的,所以我写文章之前都尽量不看别人的文章,以免受到干扰。 我只能说,我能走到现在这步,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努力,我在圈子里的人品怎样大家都很清楚,所以,如果没有证据的话请不要在贴吧里乱说话。 另外说一句,《烟凉》是我在杂志五月创刊开始约稿之前就写好的。之前有给过两个编辑看文她们可以帮我作证,既然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开始约稿,又何来的抄袭呢?楼主的指责未免太过漏洞百出,荒谬可笑了。 “你对这辩词作何感想?”秋和问薛涛。 薛涛撑着头想了想说;“挺诚恳的。但我不清楚她到底想说自己‘受了干扰’还是‘没受干扰’。” 但有些作者对这辩词倒很不买账—— 她的情节分明就是抄袭,大部分作者应该都被她抄过。编辑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要联合起来跟编辑斗争到底。真好笑,还好意思说自己的叙述手法很特别所以不算抄。她自己的辩解才荒谬可笑呢。如果这次杂志不处理她,我以后肯定不会再买这本杂志了,真叫人失望。 页面下拉到此,连薛涛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她对苏灵的信任度也甚微,但这些舆论使杂志社没了退路,就算想站在苏灵一边都已经不能。 这时,秋和的QQ发出了信息提示音。是在杂志上经常发表文章的一个老作者过来打探消息:“苏灵的抄袭事件是咋回事啊?她怎么又出这种事了?” 秋和抓住她话中的“又”字回过去:“以前也有过吗?” “就前段时间还有一篇别的文在别的杂志被投诉了。她那文有很大争议的。” “怎么啦?” “和纪小澄的文很像。还跟一个文隐含的意思很像,总之当时看了就以为不是她写的。” 秋和没急着表态,打着哈哈蒙混过去:“唉……现在这种是真是防不胜防。”“这种事”是什么事也没明说。 那位作者接着又详细解释道:“那篇文是写姐姐的男朋友去她的家乡看看,然后又喜欢上了妹妹,我有篇文写的也是这个意思,但那个男主不是姐姐的男朋友,而且苏灵中间穿插的日式的段落和纪小澄那个简直一模一样,这件事也听说不止一个人反映……啊好混乱。” 秋和依然不下定论,含糊地附和些有的没的,不动声色地,问起那作者有没有写新的稿子,转了话题,又鼓励了几句,直到她下线。整个过程薛涛一直在身后看着,感慨万分:“墙倒众人推啊,揭发前科的也出现了。” 秋和在QQ好友中找到那个杂志的编辑询问详情,编辑也说苏灵确实被投诉了,还在调查中。 秋和隐身了,又被薛涛叫去,让她看自己与告状作者的对话。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投稿给她的?” “去年七月。” “好吧,这件事我们再调查一下。没有确凿证据我们也不好妄下定论,你能留下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么?” “作者留的是深圳一所学校具体到年级班级的通讯地址并留下姓名:“我是住校生,平时都在学校。对了,我这篇稿子投给她之前在校刊上发表过,算证据吗?” “当然算,你能给我们寄来吗?” “我今天就寄。” 校刊不是商业杂志,这也不算一稿多投。薛涛对秋和说:“这下就好办了。” “去年七月。”秋和喃喃念叨。她很快打开自己电脑的浏览器找到苏灵的博客,那上面征稿启事的发表时间显示为去年6月30日 07:30:14.虽然秋和接手杂志进行改版是今年五月,但改版前苏灵就已经是杂志的特约编辑,她第一次帮杂志进行征稿是在去年六月,作者七月投稿给她合情合理,可苏灵在贴吧里却口口声声说“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开始约稿”。 而苏灵博客中的另一个发帖纪录又勾起了她的回忆,秋和在QQ中找出与苏灵很早前的一段聊天记录,发生在被投诉文章发表当期的制作时—— 秋和: 《烟凉》不能上稿了。 苏灵: 吓? 秋和: 因为《烟凉》曾经发表过。 苏灵: ……烟凉发表过?怎么可能!!你是相信我还是别人! 秋和: 什么别人?你自己登记在博客里说发表在别的杂志了。 苏灵: 哦,吓我一跳,没发表。当时编辑是跟我说要发这文,结果后来我拿另外一篇换掉了它,可是后来因为另外一篇字数过长,所以那一期我根本没上文! 秋和那时候并没有觉得这段对话有什么疑点,既然澄清了一稿多投,就按照原计划刊登了《烟凉》,如今再回顾却觉得哪儿都有点不对劲,秋和的确一直在指一稿多投的问题,可苏灵一开始却不像在回应一稿多投,尤其是“你是相信我还是别人!”这句。 秋和又把贴吧里的帖子看了一遍。 有很多人支持苏灵,也有很多人反对苏灵。无论是支持她还是反对她的人,其中有大量ID注册于近期,说明是来自两派的马甲。其余一些跟风说自己也被抄袭的作者没有登录,直接显示IP地址。秋和查了一下这些IP,分散于湖南、湖北、四川等地。 她想起苏灵和告状作者都曾在杂志官方论坛中登陆过,于是进入后台去查看她们用过的IP地址。告状作者只登陆过两次,却不是在深圳,居然是苏灵所在省份的IP。而苏灵的IP地址就更加匪夷所思,有美国的,加拿大的,日本的,唯独没有中国的,很显然,她从一开始登陆官方论坛就在使用代理服务器。一个人若非心虚,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地隐匿自己的踪迹? 秋和后来意外地在回收站里找到一个帖子,告状作者第一次到官网发帖时,苏灵与她有几个来回的骂战。告状贴是在这个帖子几分钟之后才发的。秋和问薛涛是否看过这帖子,薛涛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平时也不太留意官网,当时一看告状贴就直接让网管删了,可能他觉得这个帖子内容相近所以也删了吧。我现在才觉得苏灵这个人人品坏到了极点,你看她的措辞——有本事你就拿出真凭实据来,想这样说就怎样怎样,都是激怒别人的。而且她用的是‘我们’这个词,这分明是挑衅嘛,所以作者才会觉得我们在包庇纵容她。你认为我们现在有必要向作者道歉吗?” 正值此时,出版社北京办事处主任也发来短信询问,网上的纷纷扰扰已经引起了出版社的关注,她了解了一下大致情况,便问:“苏的短篇集你认为还值得做吗?毕竟还没跟她签合同,社里和我们个人都不用承担责任。” 秋和一言不发,既没回应薛涛也没回主任的短信,她神情呆滞,实则思绪飞驰,把所有细节过滤一遍,确定自己在与苏灵面谈前没有漏掉什么可以查证的了。 【四】 薛涛知道寒假时秋和到苏灵所在的省份与她见了一面,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就询问详情。秋和摇了摇头:“我现在真不想管这件事了。” “怎么回事?” “我在茶座见她,她妈妈陪她一起来的,对于抄袭一事她当然矢口否认。她说这个冤枉她的作者她知道是谁,她有个曾经的同班同学与她关系不好,后来转学去深圳读书。她妈妈当然也全心全意信任她,在全心全意信任她的人面前,我也不好质疑过多。只是我感觉,这个孩子和我以往认识的那个苏灵判若两人。在网上她活跃健谈,思维敏捷,反应迅速。可现实中她却内向木讷,我跟她说话常常是由她妈妈代答。开始我以为这很正常,很多人在网上和现实中不同,可谈到后来我发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我无意地提了一些平时闲聊时说过的话,苏灵都毫无反应,她妈妈倒是大部分都知道。回家的路上我想着都害怕,我甚至连来见我的这个‘苏灵’是不是苏灵本人都无法确定。这事还怎么管呢?” 薛涛脸上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我想我大概能解释那个小孩的反常。寒假里我也搜集了一些线索。”她打开电脑找出截图:“你来看。这是我在网上找到的征稿启事,八年前的一个杂志,苏灵就已经是特约组稿编辑。如果苏灵果真像她所说的‘今年十六岁’,那么八年前她才只有八岁,有谁会聘请一个八岁的孩子当编辑?这也太离谱了吧。” 见秋和沉默不语,薛涛继续说道:“另外,我还找到很久之前的一起事件,因为时间太长,连原网页都看不到了,我是通过百度快照发现的,她剽窃了一篇别人的文章被投诉,原作者姓赵,是保定的。” “这次投诉的作者还没把校刊寄来吗?” “放假期间我怕传达室把邮件寄丢,特地叫她开学后再寄来。” “我不想再在抄袭事件上扯来扯去,投诉者多并不代表她真的做错,毕竟她们也都没拿出确凿证据。但苏灵这个人我不想留,我不喜欢与这种身份成谜的人共事。她十六岁也好,六十岁也好,都不会对工作带来影响,可是她欺骗我,我很生气。” “那你说怎么办?” “在征稿网上发个通知,苏灵工作失误,未按期交稿,严重影响杂志制作流程,杂志社对此进行处理,以后她不再代表我们杂志社约稿。” “工作失误?”薛涛觉得这词新鲜,苏灵疑似抄袭和身份成疑,可怎么突然冒出个“失误”? “她上次闹情绪压稿不交不是工作失误吗?准确的说,已经算是渎职了吧。”秋和淡淡地说道。 【五】 选课周之后,第一天正式上课,王一鸣中午在食堂吃饭,抬头时看见了秋和。女生端着餐盘站在队里,眼睛无意识地四下望,感受到来自一个方向的目光压力不同寻常,很快也发现了王一鸣,于是在买到饭菜之后顺理成章地走向男生身边的空位,途中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最近一切还顺利吗?” 王一鸣自嘲道:“太顺利了。谁敢招惹杀人犯呐。闲得无聊,用实验室的红外扫了扫你那封恐吓信,被涂掉的方块居然是个‘不‘字,这人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啊,太纠结了吧,后来还骚扰过你没有?” 秋和犹豫了一瞬,决定还是少对王一鸣透露恐吓信的细节,摇了摇头。 “那就好……”男生托长尾音说着,突然抓起秋和的手,还没等女生做出反应,自己先恍然大悟,“哦——!我说呢,怎么会没指纹!……不过你这是为什么?” 秋和把半截手缩回袖子里,轻描淡写地说道:“谨慎做人。” 王一鸣“噗”地笑出声:“你也是怪人一个!” 自从收到匿名短信,秋和就有种强烈预感,这一切是冲着自己来的,对手不可能仅止于利用舆论和恐吓信施压,未必不会栽赃陷害制造秋和的嫌疑。四处留下指纹恐怕会留给对方可趁之机,因此才刻意在食指指腹都涂上透明指甲油。 好在王一鸣一向不认为秋和是寻常小女生,也没大惊小怪,很快转了话题,提起叶玄:“听说我不在校的这段时间你俩的感情已经发展到惊天地泣鬼神的程度了?” 秋和估计王一鸣听说的是那出贺岁片:“和天地鬼神没什么关系,就是惊了们那栋寝室楼。” “真的假的啊?你别吓我,你要真和叶玄好上了,我立刻从窗户跳下去。” “那也只不过从二楼跳到一楼。” “说真的,不是我自我感觉良好,我觉得排除目前杀人嫌疑犯的身份,我哪点都比那疯子强啊。” “行,你是比他靠谱。我和他还是以前那样。最近见面也不太频繁,就是我和哪个男生走得比较近他就闻风而动冒出来把人打一顿,逮谁打谁,不啰嗦也不解释,完全‘我来,我见,我征服’,而且看都不看我一眼,打完就跑,好像彻底跟我没关系。” 王一鸣佯装紧张:“哟哟哟,那我可跟你保持距离。” 秋和笑:“你和陈妍还好么?” “好得很,陈妍昨天还跟我谈心来着,她说,我看顾楚楚就像是秋和弄死的,秋和这丫头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骨子里坏掉渣了。” “她是还记着上学期那交流名额的仇吧?” “能不记么?陈大小姐从小被世界宠爱到大,从来也没人敢跟她对着干。你哪根筋搭错了跟她较上劲?你就不怕走夜路被锤子敲头?不过说实话,我没想到陈妍会这么轻易让这事算了。” “她其实挺大度的,小心眼的人是我。跟她对着干是我的错,我是有点嫉妒她。” “王一鸣听见秋和的话先被饭噎着,赶紧喝口汤,又被水呛着,等到恢复了平静与镇定,对秋和说:”姐姐,你能别说那么违心的话么?听得我毛骨悚然。” “怎么违心了?我是真心的。” “好吧,你真心地嫉妒她,不过你可别指望我把这话转达给她缓和你俩关系。羞于启齿。” “你在她面前说我坏话最好了。我口碑特差特没人缘,陈妍才会怜悯我,对我好点。” “这倒也是。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心的,但陈妍人的不坏。就你和叶玄这么轮番打击她、试探她的底线,她也没采取什么报复行动。” “叶玄怎么了?” “陈妍实挺喜欢叶玄,叶玄也挺喜欢陈妍。喜欢,你懂么?不是爱情,但是比朋友稍微亲密点那种喜欢。” “我知道。”秋和心想,自己和叶玄也一样。 “要不是他俩爸妈极力想促成他俩,我看他俩反倒有发展成爱情的空间。问题是,陈妍是一个非常喜欢和她爸妈作对的姑娘,叶玄是一个更喜欢和他爸妈作对的疯子。爸妈反对他们才有机会为了真挚美好的爱情抗争,现在双方父母都拍手叫好,那激情还去哪儿宣泄啊?爱情的矢志不渝还去哪儿体现啊?那么些幽会啊绝食啊私奔啊殉情啊之类的都经历不了了,心里多别扭啊?他本来在学校里一起疯疯癫癫挺开心,双方父母掺和进来就变质了,越发展越像封建包办婚姻,本来瞅着挺顺眼的都不顺眼了。” 秋和边听边笑,她也觉得陈妍和叶玄确实是那么回事。 “所以他俩分手就是因为没处折腾,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是现在,陈妍不想和叶玄谈了,她爱的是我,但也没有‘讨厌叶玄‘这一说,他俩青梅竹马,变不到哪儿去。真的,倒不是我天真烂漫,我们三个真的关系挺好的。可不谈恋爱没关系,叶玄你不能去追个陈妍讨厌的人吧——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叶玄这边大张旗鼓改弦易辙,陈妍那边心里多添堵啊?” “我明白。可我现在也拦不住叶玄。我估计他也就折腾这一阵,过了这阵就好了。” “只要你没真和叶玄好,陈妍就不会来找你麻烦,她刚保送研究生,春风得意,人也顺带着变得宽阔宏大量。再说,她跟你不是一届,没什么利益冲突。你倒是得小心同届的人。我那天听陈妍不知跟谁打电话,说‘她怎么收拾秋和我不管,但你转告她,要是为难薛涛我可跟她没完’。” 秋和的筷子停住了。 王一鸣察言观色,问:“那个‘她’,你觉得会是谁呢?” 她不吱声。 “我感觉像是钱筱颐。她始终觉得她是唯一的女王,但你最近风头太盛。” 【六】 吸取苏灵事件的教训,为了使杂志工作更加透明化,又不能让文编组和美编组见面,秋和想了个办法,申请了一个加密的网络硬盘,所有内部工作人员都知道密码,大家把审完的稿子和做好的专题一律上传到网盘上,谁都可以将这些内容下载查看进行监督。文字稿件按规定一律三审定稿,也就是说这些稿件在到达秋和这里之前,每个文编都至少看过一遍。 秋和正打算主动联系沈芃说网盘的事,这天中午就在三角地碰见了正忙于社团招新的沈芃。沈芃向骨干社员交待了几句,便跟着秋和取了东校门外的一家咖啡馆。 网盘一事三言两语就谈完,虽然工作流程变繁琐了,但也更规范,沈芃没什么异议。秋和又给她看了杂志的春季改版策划案,沈芃发现自己变清闲了,挂了个美术总监的头衔,其实也就做做把关终审之类的事,她挺高兴。 末了,沈芃终于转向题外话——或许对她而言,这才是正题:“不知你听没听见风声,筱颐要对付你,她觉得你某些方面妨碍了她。” 秋和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咖啡:“我知道。” “那,我怎么办?”沈芃提问的目的并不是寻求答案,只是在向秋和表明自己两难的立场,因为两难,到时候得罪秋和也不为过。 “能什么都不办是最好的了。” 这正是沈芃最想听见的答案。 在改版计划中,秋和取消了星座运程,改为心理测试。以前写星座运程的人是网络星座家,不专业,与她打过交道后,秋和自己再也不相信任何杂志的星座运程栏目了。虽说只是个娱乐性杂志中的娱乐性栏目,秋和还是觉得应该专业一点,所以和沈芃分开后,她没有回学校,而是打车去了以前一门心理学课任课老师的研究所。 练习之前和薛涛、沈芃都分别商量过,她们觉得想法固然很好,但能请动这位业界出名的教授来做这样小儿科杂志的小儿科栏目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要他做栏目那稿费该给多少呢?给多少都不算高,我们的预算负担得起么?” 秋和的回答是:“给多少都不算高,另一方面,给多少也不算低。问题就是谁给、给什么。” 秋和这学生勤学好问,不像其他时髦女生那样浮躁,课题和论文在同级学生中都很出挑,而且是当时的课代表。期末时,陆教授给了她一个绩点4.0的高分。不曾想到,她和大部分教过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学生不同。即使不再做她的任课老师,节假日还是总收到问候短信,虽然陆教授没回过,但觉得她很懂得礼貌。因此不仅对她有印象,而且还曾为她不是心理系的学生感到遗憾。 “干脆你申请保送心理系硕士算了,我肯定同意带你。转个专业嘛,你又不是没转过。”陆教授一见她就这么说。 秋和笑嘻嘻:“我不打算读研。找份稳定的工作,早点嫁人算了。” 陆教授朗声大笑。他心情挺好,秋和跟他设计心理测试题的事,他也爽快地答应了。稿费他果然不在意,不过提了个小请求,要秋和帮助辅导一下他儿子的数学;“我听欧阳说过你高考时数学满分,在数学系绩点排名也靠前。有空时给我家那小子指点指点应该不难吧。”这对秋和而言确实是举手之劳。 但提到欧阳翀,气氛还是变得有点凝重。当教授的自然不知道学校里那么多八卦,只是感慨:“欧阳啊……真是可惜了。判了死缓。” 秋和没有接这话茬。 【七】 在杂志改版过程中唯一不顺利的事,便是米白辞职。升入高年级,她功课重了,无暇做兼职,从她的角度无可厚非。秋和的负担一下繁重了许多,连去银行给作者们汇款支付稿费这类琐事都落在她身上。 “执行主编说白了其实就是打杂的,什么都得干。我羡慕你啊,审审稿就行了。”晚上秋和在寝室对薛涛抱怨。 薛涛说:“行行好吧,我是校报执行主编,还不是打杂么、都是因为你逃走了,这吃力不讨好的活才轮上我。” 旁听的郭舒洁这才解了心中疑惑,原来秋和当初辞掉校报副主编既不是受了什么打击,也不是什么“把位子让给薛涛”。突然推掉主持工作淡出视野,既不是因为吸毒也不是因为重病。原因根本没传说的那么狗血,只不过是腾出时间精力去校外做了兼职。但她又不免奇怪,为什么秋和这么个还在读书的学生,会有商业杂志请她做主编呢? 那厢,薛涛和秋和的对话还在继续。薛涛拿了叠复印版的材料给秋和过目:“校刊复印件寄来了,明天我就去复印店把它扫描传到网上,证据就确凿了。” 秋和迷惑不解:“什么证据?” “苏灵抄袭的证据啊。你不知道这女的气焰有多嚣张,天天跟我在网上吵。” “跟你?” “她简直有病。说什么杂志社编辑都妒忌她排挤她所以才故意冤枉她,哭天抢地的。她与杂志社有矛盾,她就是弱势群体,于是征稿网站又有些不明事理的跟帖响应她。我气不过,用底下一个文编的账号上去回了两嘴,说‘你是什么东西,我们编辑个个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妒忌?’然后那些不明事理的又揪住这句不放,回帖说‘名牌大学了不起啊’什么什么的,最后吵得都不知道重点在哪儿了。我就是要把这个传上去,坐实她的罪名,看她还叫嚣什么!” “……薛涛,我看你才有病。”秋和的语气就像在寒暄“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平淡无起伏,但内容却吓了郭舒洁一跳。 郭舒洁赶紧戴上耳机,假装听歌,觉得说不定秋和跟薛涛会打起来。薛涛没想到秋和会突然来这么一句,她在情绪转折点处,自然没注意郭舒洁那边的动静。 秋和扬了扬眉毛:“提什么抄袭?跟她较什么劲?你忘了我们开掉她的理由是什么?” 工作失误。薛涛这才想起。 秋和拆了一包薯片递给薛涛。薛涛莫名其妙地摆手表示不要。于是她自己吃起来,长长的几分钟,寝室里只有“咔哧咔哧”咬薯片的声音,除此之外的安静让人不寒而栗。 许久后,秋和才把没吃完的薯片扔在一边,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道:“只有以‘工作失误’为理由,纷争才能到此了结。这是桩无头公案,一方鸣冤一方讨公道,糊涂官司不知道要扯到什么时候。我们现在连苏灵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更难以预计这其中水有多深,社会很复杂,不是你刨根问底就总能找到答案。既然找不到答案,为什么不给彼此都留点余地,非要搞得鱼死网破呢?就算真像她说的,是她同学跟她的私人恩怨,那么杂志社开除她之后,她同学也不会再和杂志社纠缠,我们杂志开除她,有没有宣布她抄袭,她还是可以给其他信任她的杂志做特约编辑。我们有精力不如把杂志做好些,浪费生命在这样的纷争上可没必要。早知道你闲得去找人吵架,还不如多帮我做点事。” 薛涛不得不承认秋和说得有道理,她觉得虽然看不出,但秋和生了气。 秋和是不会叫她帮忙跑腿汇稿费的,这点“事”,薛涛也大致能猜到,所以顺着干脆主动提出:“我帮你对付钱筱颐吧。先动手总归好一些。” “你别听信谣言,钱筱颐做事磊落,不会无缘无故害我。我的私事也不用你操心。你做好杂志改版的工作就行了。”秋和扔下这句话便回身去敲键盘了。 “钱筱颐做事磊落”这半句话使薛涛匪夷所思,直到她看见秋和突然往右边让出半个身位,将自己的电脑屏幕完全展现在薛涛眼前。 Word文档里有一行二号宋体字: 从沈芃开始,反正也事关你的保研名额。 薛涛舒展眉际,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郭舒洁,觉得秋和谨慎过度了,但她还是点点头应道:“好,杂志改版的工作你就放心吧。”然后看着秋和头也没回地按住delete键把字一个个删掉,关掉文档,有主几点开一串文件夹,把所有自动恢复文件都彻底删除。 她真是服了秋和。其实秋和那台电脑重重加密,对外人而言,连开机都是难题、 寝室的另一端,郭舒洁戴着耳机却没有播放任何音频。虽然她突然闻见屋里又漫起一股食物腐败的怪味,但却反而对寝室——这个她与秋和共同生活的逼仄空间——产生一种由衷的热爱。“明天要好好进行一下大扫除,可以叫秋和一起帮忙,”她发自内心觉得,“这校园里在没有比秋和更好的女生了。” 她有魄力,有能力,以理服人,处理问题又有主次条理清晰。 她不像乌咪那样孤僻,也不像曾晔那样傲慢。 更重要的——她与薛涛相比最大的优点——就是她与人为善,与世无争。 尘埃眠于光年⑦ 【一】 峭寒风中伶仃苦撑。 可到了月中旬,一股冷空气自北方南下,突然出现倒春寒,任你再爱美也不得不重新翻出黑灰色的大衣和夹袄,抱怨起学校过早的结束了供暖。 这个冬天异常漫长,漫长得不合常理。 秋和抱着灌满开水的运动茶壶缩在教室里,等着续上连堂课。上学期电影史那门课的课代表走到她座位旁:“教务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 “分数的事。” 想不出,那两门课学分和成绩的纠结之处明明和老师协商解决了,还有什么问题? “你这通选课的分数记为零分了。” “没有啊,我在教务处的学生平台里看见……” “学生平台里还没有显示,是我前几天才改的。你只学了四学分的课,却算了六学分,对别的同学而言是不公平的。”教务用机械般的语气说道。 “我本应绩点4.0,因为系统无法退课,变成绩点1.0,对我而言也是不公平的。要么您把这门通选课从系统里退掉,把专业课绩点给我改回来;要么就应该采纳我和老师达成的共识,照这样接受双方各退一步的公平。” “这个退不了,属于违规操作。但也不能算你6学分。”教务蛮不讲理,衣服不想多谈的神情,“谁让你当时不退课?” “我退了,只是课代表没有记下我的名字。你可以去问……” “我不管你当时怎么回事。反正现在就这么解决。你回去吧,我就是通知你一声。” “那我就只好重修了,重修是在您这登记么?” “为什么要重修?照你说的,你这门课学的这么好,根本没有必要重修嘛。” “挂科将来会影响我就业。” “就业时出的成绩表我帮你想办法看到时候能不能覆盖掉这一行。我是知道你有……” 秋和冷笑一声,打断她:“难道覆盖成绩表不算更严重的违规操作吗?话说回来,老师——我称呼您为老师是表示尊重。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按学校规定,分数是任课老师给,您只负责输入计算机系统。向您这样随意改变任课老师的给分难道不也是违规吗?” 秋和只是逞一时嘴快,最后教务还是铁青着脸不肯把分数改回去。 回寝室后她对着系统里显示的两行成绩一筹莫展——电影史 通选类 学分2 成绩0 绩点0 电影史 专业类 学分4 成绩60 绩点1.0 “我看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就是课代表和教务串通一气害你,你跟她再讲理也没用。”薛涛的语气说不上是否幸灾乐祸,“你们班那课代表平时可会巴结院里领导了,还不是为了保研?你么,长了一张具有强大竞争力的脸,看起来就威胁十足,像你这样的竞争对手他不是黑掉一个算一个么?一门课挂科对找工作和出国都没什么太大影响,顶多就是成绩单红一行不好看。但只有保研规定,有课挂科直接取消资格。” “我不怎么想保研。” “你这句话又没在全校广播过。他们哪知道你怎么想?” 秋和笑了笑,笑容甚是诡异:“算了,到那时候再说吧。要是我不打算读研,也就随他黑了。你帮我办件事,在总编室找个低年级的学生‘不小心’泼一杯可乐在沈芃笔记本电脑上,维修费我出。” 薛涛点头答应,没问为什么,即便问了答案也是“不要多问”。她只需知道这件事肯定对自己有意对沈芃有害。 【二】 仿佛好运到了头,不顺心的事接踵而至。 团队辛辛苦苦不分昼夜赶了两周做出改版后的第一期杂志,出版社回话说从今以后改成双月刊,因为质量有所下降。 秋和把该双月刊的消息告诉薛涛。薛涛有点懵:“为什么?” “官方说法是文稿质量欠佳。” 薛涛坐下等她继续详述,既然有“官方说法”,就有别的说法。 “我问了四川那边一个书商。我们出版社最近正在洽谈一个大合同,花重金把原属于北京一家出版社的著名青春文学杂志挖过来。” 薛涛等了半天,她却没了下文,不禁困惑。“我知道那杂志很著名,可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一定会签,毕竟要花一大笔钱。我们杂志近几期也开始盈利了,而且是自己出版社一手做起来的……有这么多一手培养的作者……对了,上次跟出版社提出和那三个小作者签长约的事,他们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他们对此没有兴趣吗?” “他们对杂志都没有兴趣了。”秋和说完这句话便换了衣服出了门。 等她离开很久,郭舒洁才插进话来:“薛涛,秋和怎么会当上商业杂志主编的?” “她一直写小说,有个长篇是和这个出版社签的合同,那时候出版社这个杂志没什么人气,一直亏损,因为注册了刊号,邮局有几千本订量,又不得不做,让秋和给这个杂志供稿。你知道她这个人的作风,直接跟出版社社长说‘你这杂志不好看,我不想写’,社长就问她哪里不好看,她用A4纸列了一整张意见。社长又问她有没有什么改进办法,她又列了很多。我觉得社长也是个神人,立刻就问她愿不愿意接手这个杂志做执行主编。她说考虑考虑,然后当晚打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做文编,当时放寒假,我在老家,正闲的发慌,所以就答应了。她第二天就回复社长说她可以组个团队做。” “她那时才大一吧?怎么敢?” “当时我也这么问的,我说‘你有没做过商业杂志的主编,怎么敢?’。”薛涛顿了顿,“秋和说‘薛涛你给我找一个生下来就有做主编经验的人’。” 郭舒洁笑:“说得也是。” “只要秋和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关键是,她是不是真的想做。” 薛涛曾经强烈建议秋和向出版社推荐三个经常给杂志供稿的作者,都是90后,虽然文笔还稍显稚嫩,但用文编组的共识来说就是“和同龄人相比,他们出众得令人惊讶”。薛涛想不出出版社有什么理由“没有兴趣”,三个孩子没有成名,不可能提什么高条件,签约对出版社就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如果说“没有兴趣”,那只能说明秋和并不是真的想推荐。 【三】 不到一周,连排版员都辞职了。薛涛最初听说此事,只以为排版员工作量增大,以辞职相要挟想加薪,没想带秋和一点台阶也不给他,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立刻放行。 “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真搞不懂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就那么几百块钱的事吗?虽然从理论上说,会排版的人不少,但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跟这个排版员磨合得还算默契,没有他我们怎么做下去?” “我们做不下去。” 薛涛的后续台词全都梗在了喉咙里,莫名其妙的看着秋和。 她眼睛都没抬,语速还是和平时一样缓慢:“我们不需要做下去,从今天起,我们停止一切工作。薛涛你也一样,忙自己的事去吧。” “什么意思?” “出版社不会再要这个杂志了。” “他们通知你了?”” “不久就会。” “那就是说出版社还没做决定咯?现在只不过说是改双月刊,你怎么就这么泄气?我们和那本知名杂志目标读者群根本不一样,他们是以大学生和职场女性为主要读者,文章都是成熟风格,内容以职场、办公室恋情为主。我们是以中学生为主要读者群,内容主要反应学生生活。别说还没签下他们,就是签下了,也互不影响啊。到月末问我们要下一期杂志的菲林,我们拿什么交代?” 秋和像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埋头看书。 这是在太反常了。 “秋和,你是不是因为自己长篇出版的原因和出版社达成了什么协议?” 依然不说话。 “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一切都是从米白辞职,不,从苏灵时间开始的。从苏灵事件开始,我们团队就没遇到过一件好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薛涛,你还有很重要的事在安排吧?”秋和根本不打算对她做出任何解释。 转眼到了月末,薛涛虽然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但仍然惦记着杂志。过了原定交稿期三天,也没听说要交终稿。 这天傍晚秋和轻描淡写的告诉她:“出版社通知我去签杂志的终止协议,已经把协议草案发到我的邮箱。” “好吧,我接受现实了,你给我一个理由。据我所知那个知名杂志转过来第一期销量就直线下降,可见我们出版社营销部多么差劲,在这种营销的支持下,我们的销量还能不断翻倍,你给我一个理由,他们为什么要终止?” “因为出版社只有一个刊号,现在市面上杂志越来越多,刊号就越来越难申请。” “但我们杂志和那个杂志相比,将来肯定……” 秋和摆手打断她的话:“出版社就好比一个商场,本来有一个新兴品牌的柜台,日营业额很高,并且将来会发展得更好,现在Chanel的旗舰店要开进来,说我要这个柜台。商场会选谁?” 薛涛沉默不语。 “出版社是国企,盈利对领导层而言并不是最重要。比起达到‘真的很棒’,它只有达到‘看起来很棒’就够了。而且它的盈利面本来就不在青春文学这一块,光是做海外引进版权的童书,全社就有奖金发。就是这个道理,不甘心也没用。” 薛涛长吁了一口气,点点头。秋和见她没什么异议,便拿了开水瓶去楼下打水。薛涛听着她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戴上手套从衣柜里取出新买的键盘膜,用消毒液仔细擦了一遍,涂上一层薄蜡,用它换掉了秋和原来的键盘膜。在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静候着秋和回到寝室、洗了衣服照例加进柔软剂用水浸泡着、然后坐回电脑前开机。 五分钟,足够秋和看完一封邮件,打完两个电话。 一个是给出版中心主任,说终止协议的条款已看过没什么问题,约定翌日下午三点在出版中心签署。 另一个是给叶玄——可能她觉得朝阳区太远——要他开车接送自己一下。 当然,一向谨慎的秋和绝不会忘了在再次去水房洗净衣物上的柔软剂之前关掉电脑。可这已经不重要了。薛涛迅速取回键盘膜收进衣柜妥善保存,把秋和的键盘膜物归原主。 秋和总喜欢说“不要多问”,薛涛不多问,但她要自己弄清楚。 【四】 蜡迹记录了两个密码,秋和的开机密码和个人邮箱密码。要将两者分离并且确认,花了薛涛小半天时间。她在校刊总编室用自己的笔记本顺利的登陆了秋和的个人邮箱,果然如她所想,在已读邮件中的终止协议条款内她找到了这样一条:“甲方将乙方作为重点作家培养,并为乙方创作提供便利条件,姆表示将乙方打造包装成人气偶像作家。” 甲方是出版社,乙方自然是秋和。 她说的那么合理,演得那么煽情,差一点就被她骗了。薛涛对着屏幕冷笑一声,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鼓掌叫好。 可这时,协议中的某一条又引起了她的注意:“甲方同意支付给乙方杂志书改版第一期的编辑费用和相关画稿的处理费8000元整。“ 改版后每期出版社应该杂志制作团队三万元。如果从改版第一期开始撤销杂志,没有用文稿,问稿费不用支付,但画稿是约稿制,画手们已经画了就必须支付。这很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8000不是个整数,但加上原排版员的工资2000之后,它就成了整数。 在期刊制作过程中,出版社不会知道团队内部流程,自然也就不知道制作进度。出版方不会知道秋和早早就停止了当期杂志制作,也就更不会知道不需要支付排版员工资。 如果处理稿费这个数字是秋和提出的,薛涛觉得她不会像个二百五一样交待“你们可以少给我2000元”,这多余的钱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平分给团队成员们,还能做最后一次好人。 如果这个数字是出版社提出的,那出版社如何未卜先知呢? 排版员与其他团队成员不同,他并不是学生。他突然提出辞职,秋和立刻放行,并且马上宣布“停止一切工作”,而本该不知道这件事额出版社却已经了然无需支付他工资了。 薛涛觉得整个脑袋一片混沌。 她把秋和与出版社之间的邮件往来全部点开看了一遍。找到一封去年十月初写给出版中心主任的邮件,似乎可以解释其中的疑点——“为了规范作业,以后排版社也不跟出版社直接联系。合同是我跟出版社签的合作合同,所以出版社只需联系我一个人……最终成品由我快递给出版社,退改意见请您整理好一个完整的书面意见发到我邮箱,具体怎么改由我传递给团队。像那种我的杂志少文章多图片而我却一无所知的事不想再发生了。……我也希望我的团队成员能单纯一些……如果我做这个杂志的主要阻力来自合作者,那将会产生相当令人遗憾的矛盾。” 秋和的语气可以说十分不客气。薛涛认为原因在于这封信的后半部分——“合同上写明稿费应在出书后一个月内支付,理应在印刷之后立即开出稿费单。但是我们的制作已经到12月号、10月就要上市了,却依然没有拿到9月号的稿费……” 拖欠稿费的事薛涛从未听秋和说起,她感到既意外又并非特别意外,求和不是个会向无关人员倾诉报怨的人,薛涛是文编,在财务问题上无疑是无关人员。 给写手、画手汇稿费本不是繁重的劳动,为什么每次见米白她都不断接电话作事务缠身状?为什么她最后会辞职?为什么她辞职后求和接手那些杂物,连一些写手都来反应没有按时收到稿费?原先她只是以为求和生活中需要忙的事比米白多,顾不过来。可现在看来原因并不是这么简单。 薛涛已经不想再追究杂志停刊的根本原因,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有太多事不了解。 同时她也发现,有些事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复杂。秋和在建议改版的一份策划书中描述重点作者之一“自创刊以来每期都有文章上稿,实力稳定,广受读者好评,根据论坛、贴吧以及读者调查表统计,现为杂志人气最高的作者之一。其作品皆为同龄人之中的上乘之作,独具诙谐风趣的个人特色。自长篇预告在网络上发布以来,受到读者关注度最大。”……“此作者叫有培养前途,希望出版社与她和其他两名重点作者签订长约,并于时机成熟时在杂志相关书系中添加其个人文集与长篇单行本的计划。” 而那个日期之后一封来自出版社的回邮,却只字未提签约之事。 也许真得像秋和所说“他们对杂志都没有兴趣了,怎么会对作者有兴趣?”,也许又像秋和所说“社会很复杂,不是你刨根问底就总能找到答案”,薛涛这次信服了。 她望着面前草稿纸上被全齐的两个密码,突然想起这个时间,秋和应该在朝阳区的出版中心签协议,不在寝室,也用不着携带笔记本电脑。薛涛未作半秒迟疑,就收拾东西回了寝室,他不知道自己想在秋和电脑里找什么,但就是想找点什么。 但开机后输入密码,却被报错。 薛涛重输一遍,还是被报错。她不禁蹙起眉,秋和改过密码,在昨天晚上到现在开机之前改过密码。任她再谨慎也不可能每天换一个开机密码,那样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住。那么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改密码?如果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为什么不把邮箱密码一并换掉? 薛涛满腹狐疑的关机,盯着黑漆漆泛着光的屏幕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唯一的解释是——如果你看不见秋和的秘密,那是她不想让你看见。 如果你看见了秋和的秘密,那是她想让你看见。她的解释你不相信,非要查证一番,那么就去查,她把你想要的全都给你,因为她问心无愧,无需隐瞒。 薛涛一边摇头苦笑一边痛下决心,从今以后,再也不管秋和的闲事。 【五】 秋和从出版中心的大楼里出来,上了车。叶玄问她:“回学校?” “送我到五道口吧,晚上和沈芃约好一起吃饭。” “你不是来签终止合同的么?” “是啊。” “那怎么一点也不难过?”叶玄又抽空瞥她一眼,“像块墓碑一样面无表情。” 秋和把脸别向另一边车窗,叹了口气:“我从未成年就开始做这个杂志,它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怎么可能不难过?你别开我玩笑,每个人表现难过的方式不一样。” “这我知道,但我第一次见有人表现难过的方式和她表现喜悦、担忧、窘迫、激动地方式一样。” 秋和笑出声,狠锤他肩背:“都跟你说我郁闷了,还贫!有没有同情心啊?” “不就是为了逗你笑嘛。我真怀疑你杀人放火再越狱后走在大街上也是这副表情。” “专心开你的车。”秋和瞪他一眼,作对般的扯过安全带给自己系上。 叶玄果然很愤然:“不相信我!我自己都没系。” “连你都系安全带了谁还敢上车?话说回来,我有点好奇,你每个月要被拍多少照?接到多少闯红灯的罚单?” 男生得意洋洋的笑起来:“哈哈,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拍照被我改装过,就这么看根本没什么,但摄像头一照它就反光,什么也照不到。” “你挺行啊……这物理系也没白呆三年。” 叶玄这才听出她画中的讽刺,反击之语还没出口,自己就转移了主意,“诶——?他妈的这辆车怎么回事,变道也不打灯,别了我两下!会不会开车!我操!”说着挂上一档,窜到灰色轿车的前面,急踩刹车。秋和因着惯性向前,幸好系了安全带,否则要撞在挡风玻璃上。 那辆灰色轿车无法不急刹车停住。 叶玄在环线上开门下车。秋和解开安全带,稍后一步也跟着下了车,接着她看见从灰色轿车驾驶室出来的男生。他的表情与叶玄一样,从愤怒转为惊讶。 秋和感到自己背施了定身术。 一个女生在接下去一秒从灰色轿车副驾驶上走出来。和两年前一样,依然是一侧撩向耳后的中分长直发。穿明度偏紫的蓝色大衬衣配淡紫色绸缎短裤,象牙白的宽表带和细腰带,给人“高处不胜寒”的冷峻感,但没人会否认是个美女。她根本没看那两个男生,下车后直接顶着秋和,即使相距数米,也看得见她眼底深处藏的蛊。印象太深刻,不会忘记,她叫姒弈。 “姒弈,上车。”男生回过神,喊了一句。 但姒弈想没听见似地,扶住车门,看着秋和,纹丝不动。 这瞬间脑海里突然闪过的是恐吓信上那句话——是什么让你成为你。 花落入水,因为枯枝无法负荷;风吹向海,因为荒土承载不起。 那么我也想知道,秋和为何成为秋和。 叶玄的目光从求和脸上移开,一个箭步冲上前,强行扯开车门,把男生从驾驶室里拖出来,二话不说,照准面门就是一拳。论打架,当然没有人是叶玄的对手,虽然对方也奋力还击,但很快就倒地不起。叶玄擦去嘴角的血迹,给他最后一脚:“姓郑的,两年前爷就警告过你,有多远滚多远!别让爷再见到你,见一次打一次!打你算轻的!”说完转身回车里。 秋和面无表情的自己打开车门坐进去,重新系好安全带。 剩下的一路,叶玄把车开的寻死觅活,终于在第三次堵车时恢复了平静,才想起秋和一路也一言不发。他偷瞄秋和一眼,感到车厢里让人静的不自在,开了电台音乐。 最后车停在城铁站边的一条路上——距离秋和和沈芃约定的地方不远,叶玄没熄火,秋和一动不动也没立即下车。两个人都觉得不该这么分开,有什么应该说清楚,可谁也不想开口。到底是叶玄先沉不住气,转过身帮秋和按下按钮,扯出安全带放回去。“我知道,我揍他,你生气了。但是不揍他不行……他跟我抢车道……是可忍,你孰不可忍……” 男生一边找些站不住脚的理由一边偷瞄秋和察言观色,这一眼扫过去,正碰上女生的目光,突然连借口也说不下去了。不知怎的,扯着安全带的手没能松开,脑一热,就借着这姿势俯身过去,迅速在秋和的唇上碰了一下,。那一瞬,他清晰地看见女生的眼睛一眨。 “死定了。”坐回原位的时候暗忖,“会死成一节一节的。”继续肆无忌惮的重新转头看向秋和,露出了“我不怕你”的神情。 秋和面向他抬起右手。 哦——耳光——眼泪——歇斯底里——小女生的老三样。叶玄多都懒得躲,女孩都没多大力气,他心里有数。 但秋和只是划过他的脸颊,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红肿的嘴角,没等他回过神,突然直起身子,双手环过他的颈,非常轻柔的靠在他的唇上开始深吻。两个人的唇仿佛黏在一起,叶玄感到思维完全停止了,他只能凭本能感觉到秋和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改了姿势,跨骑在他右腿上,她揽住她的腰,隔着衣料抚摸温暖的肌肤,嗅着她卷曲的长发散发出茉莉花香,他们逐渐分割并阻挡了阳光,直到他闭着眼睛都能体会温度的彻底消失。他呼吸起伏,情不自禁把她的连衣裙往大腿根部褪,然后……秋和离开了。 在睁开眼前他有一丝犹豫,有强烈的预感秋和会哭。 但秋和在笑,笑得比她深厚的阳光还灿烂几分,好像刚刚搞了个恶作剧。同样不知为什么,看见这样的笑脸,叶玄感到自己忧郁了。 “这算什么?”话一出口,叶玄就想抽自己耳光,意识到自己此刻像个怨妇。 秋和只是笑,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下颌,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在帮他掸除灰尘:“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女生喜欢你了。”接着立刻就下了车,“我走啦。拜拜。” 叶玄来不及想太多,跟着跳下车:“拜你个头!你丫给我站住!”秋和根本不理他。他极度郁闷的绕着车转了一圈,照准车胎踢了一脚,抬头喊道:“几点来接你啊——!” 秋和的背影——紫藤色连衣裙,淡粉外套,酒红的及踝靴,灰绿色链包——融进夕阳,显得隽秀又柔和,妩媚却纤细。她头也没回的伸起手臂摆了摆:“不用来接。” 叶玄目送她进了餐厅才回撤离,点了支烟,寻思秋和究竟什么意思,最后到底拿她无解。回过神,听见车里的电台换成在唱“Hold me like a friend. Kiss me like a friend ……”,“啪!”一声重重的关了电源,“friend你大爷!”。 【六】 钱筱颐很精明,沈芃知道,这学期里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只有秋和,要动她也只有激怒秋和。如何激怒秋和?她觉得性迫害是最好的手段。原本想把秋和放到可能会费一番周折,但秋和似乎心情很不好,不用劝就直接要了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当然,沈芃见识过她的酒量,以免她醉不了还加了点料。 这次她不会笨到用自己常用的相机了,从包里拿出个卡片机递给许喆:“干得漂亮点,明天我会去找你。”虽然许喆只是数个男友中的一个,但只要沈芃拿到这些照片分别给钱筱颐和秋和,她俩都会被激怒,而且都知道对方一定会被激怒。 许喆接过相机,朝她笑笑,意思似乎是无需多言。 沈芃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睡得安详的秋和,将酒店的房门关在自己的身后,按下电梯按钮,不禁牵起嘴角。担当电梯门打开,这笑容却骤然僵在。 钱筱颐从电梯中迎着沈芃走出来:“你能告诉我910房间里是谁么?” 沈芃显示心下一沉,马上就恢复镇定。她不知道钱筱颐是怎么得知的,虽然和剧本不太一样,但演成“捉奸在床”也许更不错。 “我不知道910房间里有谁,我刚才在902见一个外地来的朋友。” 钱筱颐不做声,直接向910走去。沈芃走在后面,盘算着许喆与秋和应该已经宽衣解带了,预计钱筱颐一见场面就会扎狂,自己就立刻把她脱离现场“让她冷静”,等她明天冷静下来自然会找秋和算账,秋和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 但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 敲开门后,许喆竟还穿戴整齐,见到钱筱颐没有半分慌张之色。钱筱颐轻车熟路路的找沙发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许喆坐回床边继续玩PSP。沈芃蹙眉,失口叫道:“许喆,你在干什么?” 男生眼睛也不抬:“你都把她弄昏了,我还能干什么?” “啊?”一时没明白过来。 男生从游戏机上抬起头,嘲讽表情。 沈芃才悟过来,这时就是他通知的钱筱颐,顿时血压下降好几个刻度。 “你知道整件事哪个部分让我最生气么?”钱筱颐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最气你到处跟人说我会对秋和不利。你坐吧。” 沈芃还有很多事没搞清,她不甘心,也好奇自己错在哪里,别无选择,在她对面的担任沙发坐下。 “我们这么长时间的朋友,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我智商160?我整天要和刁钻的学生、和校领导、和电视台、广播电台、和主持人、演员、导演和赞助商、剧场、政府机关、宣传机构打交道,你见我做成这么多事,哪一件事先张扬过?害人之前贴红纸条那是F4做的事,F4是什么人?杉菜都说他们是笨蛋了。沈芃,你真是很……” 烟雾缭绕之后浮现出钱筱颐不漂亮但性感的脸,在这张脸上,终于显露出旁人无法效仿的标志性邪笑:“……很幼稚。” 沈芃亮出底牌:“对,你是聪明,你聪明到留了把柄在人手里还自鸣得意。” “你是说这个吗?”钱筱颐从牛仔裤里掏出一张SD卡,仍在茶几上,“还是说这些呢?”又扔出两张mini的U盘。 沈芃一见便脸色铁青,看来不仅许喆事先告知了钱筱颐,连秋和也跟钱筱颐沟通过。为以防万一,沈芃拍过钱筱颐的所有照片不禁储存在相机SD卡上,而且做过两个备份。钱筱颐竟能趁她不备全都偷得。好在……笔记本电脑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都别想。”钱筱颐从包里拿出个小方铁盒状得东西放在茶几上,触碰茶几时发出“咔哒”一声,作为最后一击完美的句点。 沈芃一向笔记本电脑不离身,许多文件也特地加密,但昨天上午部里有个学妹打翻了一罐可乐在她电脑上,导导致主板受腐蚀,她不得不把电脑送修,因为怀疑是薛涛使坏搞什么阴谋,不放心把硬盘留在店里,于是拆出带回了寝室。钱筱颐其实不需要解密,只需拿到硬盘然后毁掉足以。 钱筱颐顿了顿,“你嫉妒我,具体心路历程我没有兴趣。你走好,我不送你,也不会动你。好歹我们朋友三年。” 沈芃气得手脚冰凉,一时站不起身。许喆看情形觉得女生间的恩怨解决得差不多了,关掉游戏机问钱筱颐:“我们怎么回学校?我送秋和?” “沈芃自己回去,你送我。秋和说她最近失眠想好好睡一觉,你把房卡给她留下就行了。” 【七】 期中考试刚一结束,新闻系就炸开了锅,办公楼消息栏贴出一条公告:本系沈某因在西方国家政治制度课考试中夹带与考试内容有关的复习资料,处以校【200X】19号记过处分,单科记零分。 “脑子秀逗啦?期中考试才占总分的百分之三十,考零分也不碍事咯,作什么弊啊!” “就是!还是通选课,就算挂科,重修一下通常老师都让过的。” “二班那个沈芃吧?” “对,经常和钱筱颐走在一起的。” …… 钱筱颐在议论纷纷的群众间没找到她料定会出现的人,只好给她发去短信:“我感觉好长时间没见识你的手笔了。还是你狠。” 回信很迅速: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看似承认了一切,却又什么也没承认。 钱筱颐耸肩笑笑,她几乎能看见发来这条短信的人此刻是怎样事不关己的表情。 【八】 秋和放下手机,看向自己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校园网那条通报,对身后的薛涛说:“你又过了。这样会拿不到学位证书的。” “我怎么觉得我比菩萨还仁慈?她跟我使了三年坏,让她拿毕业证书就不错了。”事后没有一个人帮沈芃说话,薛涛自己心有数,自己之所以把考场里的事办得这么顺利,是因为秋和办了比这复杂十倍的事。 但在室友郭舒洁眼里,局面又变成了善良的秋和在劝阻恶毒的薛涛。她听见寝室电话响,伸手去接。 “你好,请问秋和在吗?” “……你等一下。”郭舒洁掩住听筒,面露一种奇怪的神色,“秋和,是找你的。” 秋和走过去:“谁啊?” “我。”叶玄特大爷的说。 一连数日没有他的音讯,这会儿又自己冒了出来。他总是为他那些——在别人眼里不务正业、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的——破事忙得不亦乐乎。 “怎么该打寝室电话了?” “手机信号不好。问你个事,我妈是不是去找过你?” “啊——”秋和把电话线一直拽到走廊上,关上门,“你怎么知道?” “周末我在家提到你,我妈说她见过你。她是不是跑去骂你了?” “没骂我,只夸了你。阿姨挺好的。” “所以我跟她急啊,我说哪家都是媳妇来拜见公婆,哪有婆婆迫不及待的跑去间媳妇的。” 秋和笑:“你长得还是更像你爸。” “你什么时候连我爸都见了?” “大一军训时,大家都说,叶公子的老爸走后门来探望他了。” “靠。我当时拦都拦不住他,他非说是来视察部队的,与我无关。” “你干嘛没事在家提我啊?” “陈妍来我家蹭饭吃,我么趁机摊牌。你没见那场面多好玩,陈妍说,我现在和王一鸣好了,但我和叶玄永远是好朋友。我爸妈那脸色陡然一变。然后我接着说,是啊,我现在和求和好了,但我和陈妍永远是好朋友。我爸妈那脸色估计永远也换不过来了。” “谁跟你好了,神经病。” “说真的,咱周末去玉渊潭公园野炊吧,你,我,陈妍,王一鸣。跟大一那时候一样。你要是想带上你那小跟班也行。” 秋和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乌咪:“她有皮肤病晒不了太阳。玉渊潭……现在不是樱花节吗?” “对,对你和陈妍来说是去赏花,对我和一名来说是去野炊” “好吧,那到时候见。”秋和挂了电话,长吁一口气,预感到对她和陈妍来说是去火拼。 她刚想回自己桌前,却被郭舒洁拉住:“秋和,刚才那男的是谁?” “诶?叶玄啊。”秋和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叶玄电话里的声音和在外面听起来不同。”郭舒洁欲言又止。 秋和倚着床架问:“他以前打来找过薛涛?” “不。”郭舒洁见到秋和的表情,下定了决心,往走廊里看了一眼,关紧门,压低声音,“他打来找过曾晔,就在曾晔死前一天。曾晔接了电话脸色变得很难看。曾晔死的那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听见她又在打电话说什么什么……‘真是神经病’之类的,见我进屋就挂掉出门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原先我以为两个电话都是在跟欧阳吵架。” 尘埃眠于光年⑧ 【一】 用什么词汇去形容失望。 我喜欢的歌手十几年前在这所大学的食堂成名,他带来满腔真诚和锐气,换取掌声寥寥无几。夜幕降临,或许他曾坐在没有一星灯光的石舫,嗅青草馨香馥郁,听书声琅琅自神庙石阶上流泻,看垂柳伸展长臂在湖面下幻化诗人。 抚平沮丧后释怀一笑,恍然悟到这是别具风骨的校园——有思想,有理性,有精神的张力。 他未被热情以待,却也没有失望。 失望是,十几年后的我循着足迹寻至此地,此地以物是人非,满目疮痍。 “还是那个问题,昨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你在哪,在做什么?” “在食堂吃饭。” “有谁可以证明吗?” “如果沈芃没有自杀,那么此刻大家都会在议论另一个‘大事件’。有个女人声称非我校男生不嫁,昨天跑去食堂蹭饭吃,问了一个陌生男生作秀。有两个电视台的摄像机在跟拍她。我不敢肯定有人能为我作证,因为她吸引了所有学生的目光。”秋和停顿下来,仿若出神,直到警察几欲敲桌面提醒她才复又开口。 “……如果向电视台要剪辑前的影像,也许能找到我,悲伤的坐在那儿,不是个好背景。” 【二】 两个女生走进45号寝室,其中一个的着装简直可以用诡异来形容,已是初夏却包裹得严严实实,意料外表银光熠熠,还戴着巨船似地宽沿帽,像盆要送进微波炉烤制的菜;另一个和她相比倒是正常多了青色T恤,胸口有灰色和暗粉的涂料,配的是烫蓝牛仔裤,但还是看起来有点怪,这样的色彩在夏装里很难寻觅。 身边的每个人都在议论沈芃自杀的事件,秋和和乌咪因为不能例外。 “不是说她受不了处分的打击才跳楼的吗?怎么你又成了嫌疑人?” “沈芃不是跳楼自杀的。出事时短信发了一半,收信人是我。上个月我被人从楼梯撞下来摔破脑袋,随便查一查也知道和沈芃有关,再加上这整个月她没有一天不在发短信骚扰我,手机里应该都有记录吧。” “他们……怀疑你把她推下楼?” “嗯。不过已经查了当时食堂的录像,证明我在吃饭。” “真讽刺,明明本来是受害人,现在却成了头号嫌疑人。”乌咪打抱不平道。“沈芃他们楼以信号不好著称,每天晚上窗台一片荧光,非得把手机放在楼外才能发短信。可能是意外掉下楼吧。” “……你知道么,她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我的。” “发了什么?” “据说只打了七个字——‘你和顾楚楚其实’——就出了意外,我也猜不到她想说什么。”秋和直接拧开门把,开了门,薛涛在寝室。 “反正不可能说出什么好话。”一听两人对话就明白她们也在议论沈芃的事,薛涛不显突兀的插进话来。 秋和不打算在这话题上过多八卦,一边放下包,一边拍拍薛涛:“我在写新剧本,你能给我提供点大学生活的素材吗?” 薛涛随手指过角落里厚厚一捆校报:“那就是我全部的大学生活。” 秋和听语气注意到她今天有点烦躁:“怎么了?” “杨铬周末要回法国了,我想去送他又不想去,我最受不了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 “他会哭?” “我会哭。” “没看出来。” 薛涛回过头狠狠瞪了她一眼。秋和笑着把那一捆校报拎到自己椅子边:“除了军训的时候,还有学生看这些东西?” “没有。”薛涛恢复了一点,“你们班发过吗?反正我们班是从来没发,堆在会议室里留着大扫除的时候用。” “知道你还呕心沥血的。” “我呕心沥血是为了保研,如果当寝室长能保研我就挤掉郭舒洁当寝室长了。”说这玩笑话的时候,她看向郭舒洁,但对方不在。 “保研名额定了吗?” “团委会反正没人排我前面,总不能全保学生会的人,团委一贯也比学生会强势啊。学工保研这块除了杂七杂八找关系的,七八个名额至少能保证吧,我觉得我基本定了,不过学生会那边钱筱颐估计也是铁定的。你说她怎么就不能行行好出国去呢?诶——说起来,我听到一个谣言,说你申了保外校?回上海?真的假的啊?” “昨天下午才申的你就知道了,人精哪。” “不……关键是为什么啊?” 秋和低头翻看每页都写着刊名的《青年报》,笑了笑,没回答。 “秋和——”郭舒洁从寝室门外喊进来,“叶玄电话。” 秋和走到跟前,她笑嘻嘻的举着听筒递给她:“我刚挂了张昊的他就打进来了。” “跟你说了打手机,我不是坐在门边,跑过来站着接电话多麻烦啊。”秋和跟叶玄说。 “你没听说沈芃打手机打得从楼上掉下去啦?我们隔壁寝室新闻系的男生为她默哀呢,你要不要听听?” “默哀怎么听?” “也是。你让我查的通话记录,我怎么给你?发短信?” “多吗?” “不多。” “那就发短信吧。我还以为你会邀功蹭顿饭什么的。” “可以吗?嘿嘿。上回你一言不发就跑了,我这还胆战心惊呢,谁知道你在不在生气啊。” “我一言不发就跑了是因为脑袋在想事。谢谢你还来不及呢,那时和现在都是。” “那我六点左右去寝室找你。” 秋和回寝室挂上听筒,见郭舒洁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便索性在她身旁床沿坐下低声说:“曾晔和叶玄没什么过节。就是曾晔想找人打我,正好找着了叶玄高中时要好的哥们儿,被他知道了,把事搅黄了,打个电话警告曾晔别动坏心眼。后来曾晔也没把我怎么样,叶玄犯不着害她。你别想歪了。” “我没想歪。反正也不管我的事。我就挺好奇你怎么会跟叶玄好。” “我没跟她好,我找他帮我查后面那个电话是谁打的。” “呵呵,哦——”郭舒洁终于笑出来,“他刚才说‘我是叶玄,找我媳妇’。我觉得秋和你跟‘媳妇’这个词太不搭了。” 秋和有点头疼的起身:“那你还找我。” 【三】 办公室里,有个男生正激愤的追问教务老师:“为什么保研、出国、工作只能三选一?别的学校没有这种规定。学校这样限制,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教务老师眼睛也不抬,,漠然以对:“没什么好处,但每届都是这样规定的。” 秋和踌躇在门口,直到教务老师对他厌烦,不予理睬,招手叫她进去:“你有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么?秋和,上学期电影史课选重,”秋和见教务还是一脸茫然,便继续说下去,“通选课您给我记了零分。我要求实事求是注销掉这门课,因为我现在申请保研,不能有挂科。” “哦,这个问题啊……这不行不行,注销不了。” “但……”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怎么给你改?别说是现在,就是在当时,我也没有给学生改分数的权利。” “可是当时这个零分就是您改的。” “不可能,我没有改过,所有分数都是老师给多少我就输入多少,有什么问题找你任课老师。跟我说也没用。”教务又拿出了不愿意继续话题的态度,胡乱点着鼠标佯装看电脑,“秋和……你叫秋和,哦——你这学期体测都错过了,体测错过都不能毕业的你知道吧?还指望什么保研。” “我前阵受伤了,有病假条……” “病假条也没用,你这个学期选了体育课,就必须参加体侧部组织的体侧,你有病假条,体育老师可以给你缓考,但体侧错过就错过了,总不能为了你一个人,那么多仪器再调到一遍?” “老师您不用为我担心,这个问题我自己能解决。你只要帮我把电影史通选课注销就行了。” “第一,你连毕业都成问题还申什么保研?第二,我没法给你注销。你走吧。”教务朝她挥了挥手,把排在门外的下一个学生叫了进来。 秋和知趣的退到一旁的阴影中,把申请表格塞进包里,淡然的看了眼依旧紧蹙眉头满脸不耐烦的教务,转身走出办公室是面无表情。 从办公大楼出来,秋和发了个短信给薛涛:“朱老师今天会不会去你们部?” 薛涛很快回道:“他下午让我去总编室给他交个访问稿。” “没说具体几点吗?” “没有,所以我打算四点半下课后去。” 没有强调时间,说明他整个下午应该都在总编室。下午学校正常的上班时间是两点整,秋和看了看表,一点半。她走到团委组织宣传部所在那栋办公楼前只花了五分钟,但却并没有上楼,而是往回走了一段距离,坐在树荫里等真。 朱老师在一点五十分迈着缓步出现了,正当他想进入阴凉的楼道,就被秋和从身后喊住。 他回过头,扶了扶眼镜,随即露出微笑:“诶?秋和啊,上总编室坐坐吧。” “不,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出主意。”求和做出一个伸展五指的手势,“只要五分钟,就在这儿说。” 如果是接到对方电话,朱老师很可能随便找个工作繁忙的理由,用“改天联系”搪塞过去。但面对面的情况下,又“只需五分钟”——虽然这事不能当着总编室的学生们说,一定免不了麻烦——但他还是不好当面拒绝:“好吧。什么事?”向秋和所在的林荫小路走去。 秋和先把选课改分限制保研的事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然后试探道:“我对学习系统不是很了解,我们系的本科教务有没有修改分数的权利?” “有是有的,可你碰上她——”朱老师冷哼一声,“可就麻烦了。这女的最大的特点就是正事不办,没事找事,成天觉得就她自己两袖清风最正经,别人干点什么都有猫腻。薛涛这么优秀的学生,我把学工保研名额报到你们系后,她还审来审去没完没了,到处嚼舌说些有的没的,好像我们学工保研这块就一定收学生好处。秋和,我们部的情况你最清楚,还找得出哪一个人比薛涛强?”说着说着,他自己倒气起来。 秋和对此并不意外,她只是含糊的附和,再把话题扯回自己的事:“您的意思是,这通选课的事她有能力并且有责任办到,却不帮我?” “她能办,现在计算机系统上改不了,她只要跑一趟总教务处说明情况就行了。但是她肯定不会给你办,你们院上届毕业生也有几个为这事闹来闹区,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的。” “所以我来找您,您这次得帮帮我啊,我可是冤死了。” 朱老师略一沉思:“要不这样,你写个说明性的材料,我帮你拿给齐校长。这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还没打完官腔,面前就多出一叠A4纸。 “我已经写好了。” 朱老师一愣,把材料转到自己的方向来看,其中有些部分,秋和刚才并没有说清楚—— 电影史为我系专业必修课,4学分。开学初期任课老师在选课系统中误填为2分,因此教务老师通知全班同学另选同一老师的同名通选课冲抵另外两分,但很快任课老师又将专业必修课更正为4学分,由于已过学校的退课期,大部分学生无法及时在网上退课,因此教务老师请本科课代表胡立伟统计未退课学生名单,由教务老师同一退课。 然而,课代表胡立伟却故意遗漏了我的名字,导致我直到期末仍未退掉电影史通选课,…… 第二学期开学时,教务老师突然通知我“必须将通选课成绩改为零分,而专业课成绩维持任课老师的给分(即60分)”,理由是“多算了学分,对其他同学不公平”。 …… 我与教务老师几经磋商未果。在此过程中,我认为教务老师在有意袒护我的保研竞争对手胡立伟同学,有失公允,为此与教务老师发生争执。教务老师口口声声说分数她无权改动,可现在0分的分数恰恰是她未经任课老师同意擅自改动的。如此利用职务之便,操控学生的学分,且不说动机,其掌握的权力不在院领导之下。恳请院校在这方面加强监管,以免滋生腐败。 这封申诉信的重点显然放在“腐败违规”和“刻意偏袒”上,此时已经不是某门课学分改不改动的问题了。朱老师注意到,秋和用加粗字体显示了“大部分同学”“故意遗漏”等词。她来找自己的目的不是帮忙出主意,而是帮忙递这封信给齐副校长。她料定他十分愿意递这封信,而且这封早已准备好的信,开头写的不是“齐副校长:”,而是“校纪委各位领导:”。 朱老师笑着点点头,把信放进信封收好了。 【四】 据晚饭还有很长时间,秋和呆在寝室边写剧本大纲边翻薛涛收集的校刊。虽然薛涛口口声声说“只为了保研”。动机不纯,但不影响她才华的施展。越到近期越明显,只有很少一部分采访稿不是假大空的官腔和漠不关心的流水账,它们体现出一种极端认真的负责感,每次抬头去看,采访者总是薛涛。 想起来朱老师的评价:“我们部的情况你最清楚,还找得出哪一个人比薛涛强?” 角度不同,下的定义也就截然相反。 秋和索性把薛涛写的每篇稿子都认真读了一遍,其中一篇她反复读着,觉得有些地方十分不对劲。那是刚上大三时一则对优秀教授的专访,后来这个栏目成了校刊中的经典,第一篇是薛涛做的,被采访者是杨云天教授,也就是杨铬的父亲。 通篇行文都不太像薛涛一贯的风格,对老师外貌、姿势、举手投足的繁复描写造成文章的详略失衡,是采访的客观性大打折扣。阅毕,不知主题所在。秋和简直要怀疑这是谁的代笔了。 她打开电脑查了查全校课表,找到杨云天任教的一门通选课,正是现在的时段,已经课程过半。秋和没有犹豫,收拾了桌面出了寝室,往电教楼跑去,幸而,赶在两节课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旁听。 第二堂课,杨云天花了二十分钟介绍同校一位中文系教授的随笔新著作,其中有一篇写道“同事杨云天”,他时而读一读文本,时而表示赞同、欣赏或直言“我不是这样”。底下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开小差,三分之一跟着笑笑,包括秋和在内,都觉得这老师真迂得有些可爱。 待他正式开始讲课,秋和本想听个几分钟就从后门偷偷溜走,却不知不觉旁听到下课。 她知道自己在一件事上彻头彻尾的错看了薛涛。午间休息时薛涛的神情,以及她说过的话—— “杨铬周末要回法国了,我想去送他又不想去,我最受不了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 “我会哭。” ——都历历在目。秋和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回想,很难不为自己不明所以的冷嘲热讽感到歉疚。 她会哭的,但却是为谁而哭? 【五】 曾经对一首歌非常反感。 歌词中有句“她只是最最无辜的第三者”。 绝不是无辜,而是极其可悲。 他能够为自己提供优渥的生活,或者他的家庭原本就不和睦,或者他与自己相见恨晚……倾心的原因,莫衷一是。 在所有的可能性中,选择将爱情拉进己方阵营摇旗呐喊。若非如此,违背道德去分裂一个家庭、破坏一种契约的借口在哪里?获得同情的立场在哪里?义无反顾的凭据在哪里?凌驾于是非之上无往不胜的武器在哪里? 但是,这种爱情宣言哪怕重复一千遍,也说服不了别人,只能催眠自己。 【六】 晚上吃饭时,秋和频频出神,神经大条如叶玄者都很难无视。她找了别的借口:“在想新剧本里的情节。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男主角应该怎么做才好。我对男生的心里研究不深。” “问我啊,我是男生。”叶玄拍着胸大包大揽。 “就是假如你爱的人不爱你,你心灰意冷,你会怎么办?” “那好办,行李一卷去马尔代夫旅行。” 秋和笑起来:“为什么你们男生遇到感情难题都很喜欢逃避?我写前一本书时在QQ上问一个男性朋友: ‘假如有两个互为闺蜜的小姑娘同时喜欢你,你喜欢的那个把你当物品谦让了,她转学去了外地,一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你再次相遇,但此时她好朋友还在你身边。你怎么办?’他回答说,‘我会先和她好朋友疏远啊,不然看到她我就会想起这段三角恋多窝心。’我说,‘但世界上不就是有那种做鬼也要缠着人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小女生吗?’结果他最后给我来了句:‘我能扔下她们出国去吗?’” “哈哈,你个笨蛋,我们不是逃避,是因为旅行途中很可能会有新的艳遇。” 秋和刚喝进一口饮料,呛得直咳嗽。 “还有啊,你以后有这类问题不要去QQ上问男性朋友,全部来问我,我这么man,完全能够代表男性,你不要因为我是你男朋友就认为我不会诚实客观的回答。” 秋和笑了笑没回答。 叶玄点点她鼻尖佯装发怒:“你看你看,每次遇到这种关键问题你就跟我搞暧昧!我是真正彻底想不通了,你以前有那么多男朋友不也分分合合挺自然么?你不见得哥哥都爱的死去活来,不也照谈不误么?为什么就不能跟我好?” “我爱过一个人,他爱我时海誓山盟,不爱我时给我钱让我远离他爱的女孩。我又充分的理由不相信爱情。而且如果这种事再发生一次,你是这世界上我最不希望成为男主角的人。我朋友很多,但你这级别的,只有你一个。再多人背叛我我都可以重来,是因为我可以依靠你,可逆背叛我,我依靠谁?” “亲爱的‘好朋友’,你怎么老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步想?你要是也爱我,就那什么终成眷属,多好?你要是不爱我,那将来分了你也没损失,对吧?就像你跟王一鸣那样,还不是处得挺好。” “关键不是我爱不爱你,是你不爱我。” 叶玄急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呢,我都对天发誓爱死你了。” “因为你突然有一天梦见我?”秋和笑,“还只梦了一半就被吵醒了。” 男生摊着手:“本来就是啊。可能有某些很深沉的心理原因,但我说不出啊,我又不是弗洛伊德。” 秋和板起面孔:“你追我的方式,比向马路上一个陌生女孩搭讪都要来得随便,你自己难道没发现么?” “那是因为你是秋和!你不是马路上随便一个女孩!” “那你希望我只做这个特殊的‘秋和’,还是你女朋友?”秋和叹了口气,把脸别向一边,“你从来就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正经话。难道拿扩音器在楼下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嚷几个病句就算告白?” “诶呀——那事不是跟你闹着玩嘛!” 秋和嗤一声笑,也拿他没辙,摊摊手让他好好回味刚才这句话。 叶玄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不得要领的补救:“我不是你们江南水乡那些白净美少年,写情诗这种事我们北方男生干不出来。” 提及北方男生,秋和突然忆起刚上大一时,与叶玄同在电影社,为了找群众演员拍宣传片,在学校里寻觅长相中上的男生,本想着叶玄是男生,和男生较容易沟通,派他去打前锋,结果找的是王一鸣,对话就直接变成对骂—— “嘿!哥们儿!” 王一鸣继续往前走。 叶玄拉住他:“听见没有。叫你哪?” 王一鸣回过头,“你跟谁说话呢?” “跟你说话没听见啊!” “你他妈再说一句!” “说你丫,新鲜!” 眼看就要动手,秋和慌得赶紧上前解释:“这位同学,你别生气,本来就是想请你帮我们出个镜拍个宣传片,没别的意思。” 王一鸣白眼一翻:“那他不会好好说话啊?” “我他妈就这么跟你说话,你丫有什么意见?” “抽你丫的!” “我等着你,来,抽!今天你不抽我你是我孙子!” 周围立刻有学生上前拉架,把王一鸣拖得远远的,可这厢叶玄还没分寸的挑衅:“你来呀!怎么不抽了!”最后谁也拦不住,躲不过拳脚相加,就这么认识了。谁知居然从此成了朋友,没过多久叶玄一个室友申请病休,王一鸣还搬去跟他同寝室。 秋和想着想着忍不住笑起来,餐桌对面的叶玄不解的看着她。她正色道:“我也没强人所难让你给我写情诗啊!‘做我女朋友吧’这句话,有无穷无尽的浪漫表达,如果你画过一丁点心思、稍微慎重那么一丁点,都至少证明你又那么一丁点把我当喜欢的女生在乎的初衷。” 最后半句话说的太绕,叶玄也没听懂:“反正你就是矫情。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喜欢你,我对你好。”边说边拿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你让我赴汤蹈火我都为你去。” 秋和分辨出是曾晔被杀当天寝室的通话记录,以叶玄的人脉查这个不算难:“就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也成‘赴汤蹈火’了?” “什么芝麻绿豆小事,人命关天啊!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查这个干嘛?” 秋和不再跟他贫嘴,处理正事要紧,用手机播出第一个省外座机号码,手机频幕上显示对方所在地是河南,便直接挂了,肯定是薛涛老家打来的。 之后那个是本市的座机,秋和拨通后谎称是平安保险公司的业务员,还没等她瞎编完业务种类,对方就回了句“我们家没买也不打算买”挂断。可秋和已经听出那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像叶玄学了一遍,确认通州口音,那么肯定是从郭舒洁家里打进寝室的。 接着是一个手机,秋和听见是年轻男士回答,又冒充移动公司于昂推销校园套餐计划,对方脾气挺好,还询问了两句才婉言拒绝。可能是寝室里哪个女生的男同学,但显然排除欧阳翀。就当时的通话时间而言——11:20,这个机主可以暂时不管。 再往后是一个本市座机号码,最吻合郭舒洁所说的那个时间段——下午饭课后,下午下课的时间只有14:20和16:30,范围再扩大,就是19:00,明显过了下午的范畴。郭舒洁从教学东区走回西区,大致在三点或五点。所以结束时间在16:54,通话时间十分钟有余的电话就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秋和拨出号码是手心紧张得冒汗,但回答她的并不是人,而是答录机:“您好,欢迎致电XX医院心理健康研究中心,中文服务请按1……”秋和立刻就挂断了。 “谁呀?”见秋和眉头紧锁,叶玄也好奇。 “陆教授的心里研究所,欧阳翀是他的研究生和助教。” “那不就正好对了吗?就是欧阳翀啊。” “不对,那时候欧阳翀和我在一起。她打电话过去找不到欧阳翀也不可能和前台通话十几分钟。” 秋和一边疑惑一边继续排除了后面几个号码,但她没注意叶玄在听到“欧阳翀和我在一起”之后有些不悦。 【七】 杨铬走了,秋和不知道那一天薛涛究竟有没有哭,因为她晚上熄灯以后才回寝室。 临近期末,薛涛的父母特地来了趟北京拜访杨云天,一来感谢老师长期的栽培,二来为薛涛保研后选择研究生导师的事。 杨云天连连夸赞薛涛在做研究所助理期间表现极其优秀,表示十分愿意将来带薛涛。但因为薛涛学工保研只能保送她本科所在的艺术系,可杨云天是哲学系教授,鞭长莫及,于是和她的父母协商好等她上了研二申请转系。其实薛涛父母连保研的基本程序都搞不懂,来见老师仅仅是为了礼节,自然是全听薛涛自己拿主意。 但这个拜师仪式结束后,父母松了口气,薛涛却一直阴沉着脸,不停叹息,却又极力放松,不想让人觉察。和杨云天以及研究所其他几个学生助理一起吃过晚饭,她把父母送回招待所,回寝室的一路走得缓慢,慢得仿佛把一生都走完了。 和杨铬半真半假的交往时,杨云天只觉得她俩是好朋友,把她当学生又当家人,过节时让她去过几次家里做客。老师亲自下厨,杨铬和薛涛在一旁帮着揉面团打鸡蛋,看起来倒真像一家人。老师的富人是个定居法国的画家,不常探亲,杨铬有时不经意间透露出他们感情不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许是太多细节推波助澜,才使人越沉越深,从最初嘴边几句不知轻重的玩笑话到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风度翩翩,他知书达理,他与妻子感情淡薄,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薛涛就是薛涛,在想出人头地,脱胎换骨得再彻底,也不会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只是杨铬走了,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在扮演他家人的角色中偷一点妄想。而且从今以后,他便真的成了不可妄想的师长,自己只不过学生,一个在他眼里非常优秀却只可能是学生的定位。 她毕业后可以找份很好的工作,可以找个颇有经济实力的男人,比自己大三四岁,过小资生活,孝敬父母,幸福得不得了,只不过,与他再没有分毫交集。 她仰起头去看残留微光的天空背景中更漆黑一片得树影,鼻尖发酸,但没有哭,深吸一口气,会看前路。寝室楼转弯口站着一个女生,秋香绿的睡衣外套了件茶褐色的连帽开衫,微微一笑,打了声招呼,偏是还多此一举的扬了扬手中的钱包和绿茶:“我正好买饮料回来。一起上去吧。你爸妈安顿好啦?” 在薛涛的认知中,秋和是绝不会穿睡衣走出寝室楼十米的人,分明是在楼上看见薛涛远远走来才下了楼。但薛涛没有拆穿,似也有些明白她的出发点。 回想起大一刚进校时,自己很不习惯,一头扎进了洋气又开朗的大都市女孩堆,自己格格不入,却又找不出区别在哪里,走到哪里都低着头,总觉得周围人都在议论自己。时常明显感到忽远忽近的笑声是冲自己来的,暗自把着装推敲一遍,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直到有一天经过三角地,后面有人重重的拍了自己的书报一下,薛涛自己诧异的回头,看见这个秋和,比自己矮半个头,仰着脸笑嘻嘻的问:“诶,物理系办公楼知道怎么走么?”薛涛见她穿着时尚又自信,有点怀疑她不是新生,但还是指路给她,道过谢后,她就回去勾着男生朝那边去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薛涛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过来问路找物理系办公室。当时与她在一起的——事后回忆起来——明明是物理系学生叶玄。 薛涛回过神来,加快几步,应了句“安顿好了”,与秋和一起上了楼。不可否认,有时与秋和同行,心绪会忽然被平静。 【八】 过了几天,教务老师主动打电话给秋和:“你那门通选课注销了,专业课成绩也给你改回去了,你自己过来打印成绩单吧。”隔着电话的介质,还能感觉到她的怒火。 整个过程中,教务每次都把需要签字的材料往她面前摔。 秋和装得像没事人一样,乖乖地签字画押打印成绩单,满满脸好学生的认真劲,最后还十分恭敬的:“谢谢老师。” 教教务气不打一处出,待她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把她叫回来:“那封告状信是你写的吧?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收人好处偏袒别人啦?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不负责任,会给别人造成多大麻烦?” 秋和好像走了神,愣愣的,半晌猜出声:“啊?您刚才说什么?” 教务音量更大的重复一遍,几乎在吼:“我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不负责任,会给别人造成多大麻烦!’” 几个其他办公室的老师和助教、排在门外的学生们纷纷往这边望进来。秋和背对门口,神色没有半分变化,用平常语速平常音量回答她:“我一直知道,现在老师您知道了。” 【九】 之后整整两周,秋和都在忙于给各种表格填资料、盖章,本校要办点什么正事实在比登天还难,往往这个部门把人赶到哪个部门,那个部门又声称自己无权过问;有的老师上午不上班,有的老师下午不上班,有的老师总有开不完的会,有的老师在外地出差归期不明,有的老师答应三点会在直到五点才发来短信说今天不到学校了,有的老师始终联系不上总让一串一串的学生坐在走廊沙发上一天一天虚度…… 深受其害的郭舒洁说:“我很好奇历届有多少在面试之前就精神崩溃的学生。” 同样深受其害的薛涛感慨:“进大学时总觉得自己是个人才,出大学时才体会到能有人把你当个人就算不错了。” 申请要求的两份专家推荐信,一封秋洁找电影是任课老师写了,另一封找系主任。本校保研进度在外校保研之前,所以她去找系主任的这天正是本系保研的面试日,系主任让她在门口帮忙组织抽签。来得早的几个学生着装不符合标准,都被辅导员赶回去换了衣服再来。接着,秋和看见了第一个穿白衬衫、黑色A字裙、黑皮鞋,目不斜视走过来的女生。 薛涛本身五官精致,小麦肤色,身材挑不出瑕疵,虽然衣料质地未见得多好,但已经绝不是大一时的她了。她从求和手中随机抽出装题的信封,毫不踌躇的直接进了面试的小会议室。 第一次见她时,早得像几个世纪以前。那天中午,爱心社在三角地支了一个募集捐款救助校园里泛滥的流浪猫的站台,秋和被叶玄拉去帮陈妍发传单,课陈妍没有丝毫身为社长的觉悟,被太阳晒得头晕之后就开始大声像社员抱怨:“猫这种动物最阴险冷漠自私,有什么好帮助的。这年头连人类都帮不过来……” 陈妍的反社言论同样激起了一阵笑,但秋和注意到有几个人的笑点不在此处,循着他们的目光,看见女生打面前经过,惹人笑的是她的书包。Jansport虽说不是大牌,但知名度也不小,这书包却山寨的太差赫然印成了Jansbort。秋和看了看女生本人,气质不像大城市女孩,敢打包票她根本连Jansport是个牌子都不知道。秋和不知为什么突然对这些笑声很生气,转身扔了十块钱进爱心社的募捐箱,拿了个红色心形的纪念泡沫贴跟上去拍在那个字母上。 薛涛那时候是大一新生。 【十】 秋和回校上课第一天赶上雷阵雨,从室内体育馆出来没带伞,在门口期待雨停,却看见学生一个个奋勇无比的往外冲,且全是背离宿舍所在西区的狂奔。秋和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却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是二教出了事,无数人冒雨聚在楼前。她快跑过去,奋力拨开人群。 视野中的一切演绎成冗长的慢镜。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年轻面孔绕在周围七嘴八舌。熟悉的警戒线封锁了大门的入口。而情绪失控正不顾警察阻拦往里冲的男生是她最熟悉的叶玄。 雨水顺着教学楼的外墙走成蜿蜒的线下落,又将人的湿头发紧紧贴住脸颊。秋和怔怔的望着黑漆漆的入口,连呼吸也无法自主。她已经知道了这次的死者是谁。 已经知道的事不止这些—— 她又将会收到一封信,因为她秋和,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一切因她而起。 尘埃眠于光年⑨ 【一】 纵与横铺开网,黑与白咬住星位,虚无处张起角弓。 我才意识到自己已深陷围猎中心,无路可逃。 对手的微笑刺破了我内心单薄脆弱的墨囊,缱绻的黑暗灭顶而来。 【二】 “秋秋,你又输了。”围棋限选课上的对决,乌咪已经赢了三次了。 棋盘纸上黑色棋子占住了一目了然的赢面,即使先手必须让出7目半,也绰绰有余。秋和懒得数目,把棋盘纸连棋子往外一推:“你自己摆图形玩吧。” “诶呀,秋秋怎么能输不起呢?你呀就是只顾眼前,老师刚才不是也说了吗?下围棋呢,不能只顾自己套路,要知道对方的棋子下一步回落在哪里。高手一般都能预估出对方十步左右的落点……” “我现在完全没心思,连眼前都顾不上了,你自己玩吧。” 秋和吁一口气,紧蹙眉头从前往后捋了捋长发。 她已经明白那句“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是什么含义。收到那条短信时,曾晔已死,而凶手也已落网,案情无可翻覆。所以,请君入瓮的调换宿舍申请书,故弄玄虚的恐吓信,不间断出现的诡异白山茶,咄咄逼人的选择题,她原以为都是哪个内心阴暗的变态爱慕者在吓唬自己。但顾楚楚的死,使全校都在提醒自己——你与此有关,只是相关的联系使他们想不到。 时隔数月,陈妍又死于同一种谋杀方式——乙醚麻醉,氯化钾饱和溶液致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共场所自然杀人,凶手的自负达致极限,甚至连作案方法都有着惩戒的象征寓意,他毫无同情心,将她们视为死刑犯。 顾楚楚一案,警方与群众潜意识中都认定王一鸣是凶手,由于既收集不到新的有效证据,又无法拘押“后台很硬”的嫌疑人进行审问,案件便一直处于搁置状态。 陈妍一案,根据法医鉴定推算得出的准确死亡时间,可以排除王一鸣的嫌疑,这次他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有人提出,也可能是效仿作案。 秋和无法用“每次她们被杀我都收到恐吓信”去说服警方这是个连环杀人案。但连环杀人犯在选择目标是通常有自己的变态标准,在这两个案件中,她们的交集很可能在于与秋和的联系。另一方面,连环杀人犯还喜欢从被害人身边收集纪念品。秋和打算从这个角度查起。 然而,理智与情感难以兼得,秋和摆脱不了案件与自己千丝万缕的束缚。 陈妍比顾楚楚幸运一点,虽然同样被杀后摆成扑在课桌上睡觉的姿势,但很快就被下堂课来占座的同学不慎撞倒,尸体侧向横陈玉地面。因此,她在死亡两小时五十五分钟后就被发现了。 警方对此案暂无头绪,只能从熟人开始排查。 在这个时段里,秋和在一间封闭舞蹈房上体育瑜伽课,全班只有二十个人,无人进出。她的不在场证明又一次无懈可击。但越是无懈可击,越是引得薛涛怀疑:“你不是体育课4分学分修满了吗?怎么会还要上体育课。” 秋和说:“我上学期腿骨折没参加体测,因为当学期的成绩不计入保研考评,所以我没有申请缓考,而是请求老师及我挂科,这样我本学期可以重修并顺理成章取得体测机会。” 薛涛表面信服,心里还是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带着太明显的刻意。 秋和被排除了嫌疑,可叶玄却没那么幸运。 据他自己所称,当时他在校外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但凭票根不能证明他真的进了场,能作证见过他的人也尚未出现。他与陈妍真正关系不为常人所理解,表面上看又是分手的恋人,落入了与曾晔案和顾楚楚案同样的设定。更关键的是,顾楚楚案的主要嫌疑人王一鸣还与他是挚友,效仿作案不是不可能。 叶玄被拘留的具体原因,秋和不知道是因为杀人嫌疑还是因为情绪失控破坏犯罪现场妨碍调查。但这件事显然是秋和静不下来信从容思考的根本原因。 乌咪看在眼里:“你怀疑叶玄杀了陈妍吗?” “不是他。” 乌咪歪过头认真的观察秋和,她好像不是在与乌咪对话,而是在进行自我暗示。 【三】 秋和知道,她无需绞尽脑汁去帮叶玄找出不在场证人,叶玄的父亲有能力做出安排,但她始料未及,叶玄很快摆脱嫌疑,竟是因为乌咪作证。 从叶玄胸口抬起头,。只是几日不见,面颊瘦去七分,长出三分胡渣,形容十分憔悴,原本住着魂魄的眼眸里空空如也。使他变成这样的绝不是无法摆脱嫌疑的焦虑,而是失去陈妍的悲恸。秋和结束了这个由自己发起的拥抱,感到心如刀绞,但转瞬间心里又升起一股无名火。 “乌咪怎么会……”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乌咪没做伪证。她逛街买衣服,确实路过影院看见了我,知道我进影院的具体时间。我迟入场,还看了表,记得当时的准确时间,案发后我直接被拘留,她没有机会和我交谈,如果不是真的目击证人,是和我对不上口供的。” “你当时看见她了吗?” “那倒没有。” “因为赶时间?” “不赶,我直到开演前至少会打十分钟广告。” “那她也应该知道。在那边看过电影的人都有这个常识,去年平安夜我都陪她去过。你进场时看表很正常,但为什么乌咪碰巧看见你就会去看表?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说的对,这不是什么绝密。她也许只是运气好,正好猜中准确时间,十分钟的范围 本来就不大,她也不是分毫不差。但这又有什么重要,难道你还以为我真是凶手,在不在场证明上撒了谎?” “我只是觉得很不对劲。阵雨前是艳阳天,你知道乌咪白天出门的行头,半条街的人都会围观她。她看见了你你却没看见她这不正常,你觉得你会比一个穿防护服戴防护帽全身泛银光的人更引人瞩目吗?更何况,她要买衣服也应该是日落以后,她那样出现在商场柜台,想要试穿多不方便。” “那就当她是做了伪证吧。” “但是为什么?” “研究这些有什么用?”男生语气中明显流露出不耐烦。 秋和偃旗息鼓,以装出来的不当一回事的神态笑着,用轻柔的动作抚住他的肩:“我只是好奇心作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愈发想求解而已。” 爱情的效用远甚于乙醚。 我吃过教训却忘得一干二净——要扭转这种盲目执迷,全是枉然徒劳。 【四】 埋葬了自己的爱情,薛涛有一阶段变得灰心沮丧,做事怠惰,她连掌中的半分甜点都懒得享用。但这事还不足以使她从此性情大变,遁入空门。不多久,她就像痛失精神领袖的教徒一样,毫不掩饰的露出犀利目光,企图用在所不惜的“逆我者亡”制造激烈事端,好让内心不那么空虚,几十米以外都能觉察出狠厉气势。 秋和要处理的棘手问题中,凶杀案是当务之急,但还是不能对身边这颗不定时炸弹置之不理。决定和她谈一谈之前,认真的掂量过哪种说法能使她听取意见的可能性增大。 她倚着床架站在薛涛工作的书桌旁,递出一瓶可口可乐。薛涛接过去,不仅能猜到她有话要说也能猜到是什么目的,但注意到秋和自己开的一瓶百事,她不明白秋和到底是不慎弄错还是有意而为,这就竟是要表示友谊还是对立。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照片藏好,但不用。” 关键词“照片”。 对于秋和获悉自己抓住钱筱颐把柄的事。薛涛并不惊奇,笑了笑:“你不要阻碍我,这次你置身事外不作为,就算帮我。我和她一起留校,但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经受够了,不想未来三年还得浪费一半生命去和她继续拉锯战。” 秋和点点头:“你回想一下这四年,我给你出过的主意全都帮了你,对么?”好像打的是友谊牌。 “我知道。但反正你都要走了,这件事损害不到你的利益。” “但它会损害你的利益。”秋和的笑容消失了,“你失误了,不能害她无力翻身,肯定招来极端的报复。你成功了,除掉一个劲敌,可是,你的对手从一个显著目标变成了一群藏在暗处的不明物,你以为日子会更好过吗?现在所有的新人想在学校组织立足都必须思考是投靠你还是投靠她,因为你们两斗争激烈时常走火,散兵游勇一不小心就变成被误伤的无辜,她们不得不选一个做庇护主。你击垮了钱筱颐,连‘你的人’都会造反,没有钱筱颐,她们就不需要你,而薛涛,你是最醒目的靶心——命中后得到最高分,会成为众矢之的。更不用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把柄在钱筱颐手里?” 薛涛用左手食指有节律性的敲着易拉罐的边缘,右手支在下颌,眼睛注视着可乐,一言不发。秋和的食指在她面前斜刺出来,用自己手中的百事可乐瓶碰了一下薛涛手中的可口可乐瓶,“通常情况下,双方的积累竞争能让旁人知难而退,没有谁愿意在枪林雨弹中冒着生命危险插进来搅局。” 秋和故意停顿十几秒,让薛涛自己权衡轻重。 “薛涛你有了杀手锏,很好。我会让钱筱颐知道她换不掉对手。从今以后你只需养敌自保,继续跟她小打小闹。“ 薛涛微笑着抬头看她:“这道理很好解释,为什么以前故弄玄虚,到现在才说清楚?” 秋和望向窗外啜一口饮料,“为什么以前故弄玄虚?因为以前不是告诉你的好时机。为什么现在说清楚?现在不是告诉你这问题答案的好时机。” 【五】 和钱筱颐沟通起来起来就简单多了。周末照例一起做SPA,钱筱颐主动问起照片的拷贝落在薛涛手中的事怎么解决。 “薛涛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单纯的人,她只有一颗排除异己的心。我已经说服她,你不是‘异己’,而是合作者。你只要私下示个好,以后还是可以心照不宣斗下去。”秋和改变趴在美容床的姿势,用手肘支起头,面朝钱筱颐,等她像自己看过来,玩味似地对她露出了标志性的笑。 “诶——”钱筱颐叹了一口气,“如果处在薛涛位置的是你就好了,我比较喜欢你,和我很像。” 都能够面对人山人海谈笑风生,都是对自己计划的绝对掌控者。执行计划前不透半点风声不发一句警告,执行计划时从不沾沾自喜先亮底牌,哪怕情况再危急也稳如泰山,不会改变履行步骤的节奏。有足够的自信,也不会因暂时的失败乱了阵脚,总是在最后一刻才绝地反击,不搞人身伤害,但足以向人证明自己能够为所欲为,然后再崩溃的对手面前展露嘲讽又大度的无声微笑。很相像。 “知道么,钱筱颐,你是我打到过交道的人中最聪明的。” “哈哈,就因为我刚说了‘你和我很像’?”钱筱颐难得开个玩笑。 “你智商160,我可无法匹敌。” 钱筱颐的笑容瞬间僵住,但她知道怎么迅速缓过来。沈芃的个性她最了解,如果没有亲眼目睹秋和喝下下过药的酒,她不会那么确定已设计中秋和,在跟着自己进房间之前都坚信计划得逞了。秋和处于昏迷,却知晓了自己当时对沈芃说的内容,相信事后沈芃不会和她沟通这些,只可能是许喆。那么许喆在这件事中究竟是在帮钱筱颐还是在帮秋和? 她有点体会到沈芃看见电脑硬盘时的那种几欲休克的惶恐。 要镇住一个人,使她不与我为敌,不是让她看清自己有多少敌人是我的朋友,而是让她看不清,自己身边有多少“朋友”是我的朋友。 秋和把脸向下埋在美容床的缺口处,不做声。直到钱筱颐的笑声再次响起。 “那是我乱说的啊。她们老觉得我哪个地方特别发达哪个地方就特别不发达以维持平衡。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我妈为了让我进超常班,叫我接受智力测试,我死都不肯,主要是那个班的人都怪怪的,我才不想进。诶,你智商多少?“ “我也没测过。比起数字,我更相信自己。”秋和再次撑起头看向钱筱颐,“用你160的智商帮我想一想,沈芃少了什么东西?” “哈啊?”一时没听懂。 “知道她死,你和她在旁人眼里还是朋友。所以她的遗物是你帮忙整理的吧?像是随身物品啊,珍视的物品啊,有没有缺失?” “啊——你怎么知道?”钱筱颐不禁惊呼,“少了个戒指。沈芃一直戴着,但警方交还的遗物里没有,她死的那天没戴,可是翻箱倒柜我也找不到,真是桩心事,我生怕谁来追问,认为我偷拿了。” 这就对了。 薛涛有一点看得透彻——这所学校,不存在意外。 没有一桩命案例外,全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把沈芃推下楼之后,他还跟着下楼拿走了纪念品,足见有多么狂妄。 “那枚戒指我见过。”对于钱筱颐,秋和只是胡乱编个理由搪塞,“我怀疑她还是自杀,连戒指都取下来没戴。” “诶——我也没料到她会这么脆弱。”钱筱颐毕竟与沈芃是那么长时间的朋友,陷入了深深的遗憾。 秋和心里却只是在想,证实自己推测的拼图有了一块,接着,只要继续去寻找别的拼图,证明这个推测。 是感情让人不能理智思考,而卧最好的武器就是无情。 【六】 正巧,周日下午,王一鸣主动打电话给秋和。预约非编实验室必须是艺术系的学生。 “我手头有些素材,想剪个短片纪念陈妍。” 秋和不禁用自己的学号帮他预约,而且也去了实验室跟着剪辑。 当别人问她要一杯速溶咖啡,她一定要现磨一杯,同时奉上奶精、白糖和搅拌勺,并使这杯咖啡看起来充满人情味。既然都要付出,何不多付出一点,得确定能收获感激。秋和习惯如此。 如她所料,一遍又一遍观看陈妍那些快乐无忧的镜头,王一鸣果然受不了,最终粗剪还是得由她完成。 “陈妍是个好女孩,就算没有叶玄这层关系,我也觉得她是最不该死的人。她阳光灿烂的长大,一直开朗豁达,公主一样,鸡零狗碎的小事不屑计较,特别是针对比自己可怜的人。但我拿不准叶玄在她心里能不能归进鸡零狗碎那类,约定的赏花之旅因为我被人从楼梯上撞下未能成行,后来身体恢复了远远见着她,我我也是想方设法绕着走。总觉得欠她个解释,现在什么都没法弥补了。” 她说着这些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脸上没有想人倾诉时迫切想获得回应的那种悲切。她依然专注地盯着屏幕移动鼠标,当和煦的日光切着窗棂漫进来,白净的面孔和纤长的睫毛静置在充沛的光线中,带上温暖柔和的色彩。 周遭的一切还是那么淡,罩着层薄雾似地,在静谧中,化成了抒情诗。 无声的镜头播放,又停止,在播放,又停止。 时间轴上,陈妍的一生被剪切,重新拼贴,调整色调和速度。在贴合得恰到好上网舒缓钢琴声中,偶尔插进现实的女生爽朗甜美的笑声和语音。有个缓慢回眸的慢镜头,被延的特别长。在秋季的运动场跑道上,女生活动过关节,叉了会儿腰,眯起眼望着远方安排运动员站位的体育老师,然后不经意回头,看见了正在拍她并向她推进的摄像机,随即露出胜券在握的自信笑容,在摆好姿势等待接力棒时对自己握了握拳头。整个画面,阳光像瓢泼大雨一样自上而下倾斜,所有景物都微微发着光,他在其中。 这就是秋和眼中的陈妍。 美得超凡脱俗。 王一鸣猝不及防被这组镜头击中,不禁红了眼眶,迅速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地面。 秋和从前不仅一次的说过“我羡慕她”、“我喜欢她”、“我嫉妒她”、“如果我是她就好了” ……王一鸣只当她在口是心非的说笑,在他看来,秋和与陈妍各方面都不相上下。女生对女生的向往,男生理解不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陈妍拥有而秋和缺少的,是幸福。 如果可以,想成为你这样的女生,一直微笑在人们视线的焦点上。 可当我吸引了所有目光,随之而来的却是诋毁和诽谤。 如果明天就会死去,你的一生至少布满阳光,而我,暮然回首逝去的时光与年华,只能看见灰色的云,灰色的路,灰色的尘埃掩埋了所有。 秋和注意到,在所有的镜头中陈妍颈上都有根红线。“是玉佩吗?” 王一鸣抬起头,反映了两秒,她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沉着和冷静,真令人震惊。看见鼠标的所指,男生用开口前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哽咽声音回答:“不是,是钥匙。” “钥匙?”有点令人意外的答案。 “我不知道是什么钥匙,问过她,她说既是她的,又是叶玄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在这钥匙还在不在了。”秋和瞥了一眼茫然的男生,“我想我还是去问叶玄吧。对了,你记不记得顾楚楚有类似的,珍惜到随身携带的东西?” “那可多了,她就爱往身上挂丁零当啷的配件。” “仔细回忆一下,列个单子给我好么?” “行……但你要这个干嘛?” “查证一些我还没把握的事,证实了想法以后告诉你,好么?” 王一鸣点点头。 【七】 纪念短片质量要求很低,甚至连镜头衔接不连贯都没有人会挑剔,所以工作很快完成。从非编实验室出来,秋和立即给叶玄取了个电话,听上去他还是情绪低迷。 “钥匙?哦……明白了。挂在脖子上那个。是她房间里一个床下抽屉的钥匙。” “啊?床下抽屉?”为什么床下抽屉的钥匙要一直随身携带,秋和产生了一点与主题无关的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在想如果是别人迫切想要的贵重东西,也许她的死与此有关呢?”虽然秋和自己也明显感到这个猜测站不住脚。是床下抽屉而不是保险箱,说明东西并不是很贵重。但陈妍又一直随身携带钥匙,说明并不是别人迫切想要,而是唯独她珍视。 果然叶玄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不可能的。那里面放满了我的刀,谁会想要那些东西呢?” “刀?” “嗯。我收藏了很多刀,但我爸妈一直不让我玩刀,他们觉得我一碰刀就是为了去砍人惹事,只要被他们看见绝对扔掉我有一把特漂亮的蝴蝶刀就是这么没了的。后来我就藏,可我想在家藏点东西实在太困难,我妈经常趁我不在帮我打扫房间,她会把所有抽屉柜子全翻一遍。陈妍爸妈管得没那么紧,所以让我把刀藏在她那儿,但觉得万一被她爸妈发现也不太好,肯定会告诉我爸妈,就把那些刀都用胶带沿着床边缘贴在抽屉的上部,还加了锁。” 听叶玄说过,陈妍和他,相识是一个四岁一个三岁。小时候陈妍比叶玄长得高,欺负他、保护他、带他搞恶作剧,被大人逮住后把责任全推给他。上了初二,就换叶玄保护她,凡是陈妍甩不掉的小男友,带他叶玄面前晃一晃之后就再不敢出现了。她是姐姐,但叶玄在整个学区混成了小头目,她便学会了像妹妹一样撒娇寻靠山,越来越像小姑娘。到了大学,他们成为恋人,不知为什么,成为恋人却还是朋友的感觉,也许是那感觉由来已久成了习惯,于是顺其自然分手,依然亲密无间,做一辈子好朋友,可是谁又能想到一辈子这么短暂。 那是把象征意义的钥匙,锁住的是两个好朋友之间所有的回忆和秘密。 秋和以前从没想过想介入他们的世界,那里有封闭的结界,就像锁。此后就更不会企图介入了,它是松树的一滴眼泪,已经凝固成琥珀。 秋和长吁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我想问的就是,那把钥匙现在何处?我怀疑顾楚楚、沈芃和她死于同一个凶手,我现在只知道凶手取走了沈芃的私人纪念物,如果她的钥匙也不在那就能扣上这个环节了。” “要是不在我这。我可以打个电话问问她爸妈。”叶玄顿了顿,“秋和,你听上去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没事,我的时间还很多,只是现在脑子有点乱,需要安静想一想。你问到钥匙的情况立刻回电话给我,我等着。” 她挂断电话,感到整个人快要虚脱了,在三教和二教中间的天井里找了个长椅坐下。正直课间,大量学生从不算宽阔的入口处涌进涌出。身旁人来人往,秋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震惊于陈妍和叶玄羁绊之深,失落和迷茫衍生出困惑,情绪像一团凌乱的毛线,在男生凭直觉获得的那部分认知中,成了“不太好”。何止呢? 但现在么时间多愁善感。 她忽然发现,自己忘了一个关键人物——乌咪。事实上所有人都容易忘了乌咪。她不参加集体活动,不长与人交流,几乎没有人际关系,既不对外部世界造成影响,也不受外部世界影响。为人谨慎如秋和者都从没有提放乌咪的心。乌咪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但却可以知晓很多事情。 如果真的如郭舒洁所说,当天她到达寝室时,曾晔“一个人”在屋里和不明人士通电话。说不定并不是一个人。乌咪也可能在床上,因为时间是下午,而她白天很少出门。曾晔一定不会避讳乌咪,她也许能听见什么,也许听见了曾晔是和谁在通电话。 虽说这个连环案件是从顾楚楚开始的,但曾晔案解释不通的地方太多实在太多,而且说不出哪里,总觉得它与后面的案子不是没有关联。秋和认为不应该放过曾晔案中的任何细节,立即往寝室打去电话,等待音响过六声,接电话的正是乌咪。 “电话?”乌咪听秋和发出的疑问之后条件反射的重复一遍,“唔……我不知道啊,大家打电话时我不会偷听的。” “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啊。” “回忆也没用,我从来不听人家通话内容。听都没听见怎么会记得呢。”语气听起来很为难,“不过,我想总归是跟欧阳翀打电话吧……” “那我再问你件事,我搬来寝室第一天,你应该有影响吧?那天我离开寝室去上课时有谁进过我们寝室?”不管是不是捕风捉影,白色山茶花的线索还是值得一循。 “那天我有印象,谁进来过……我想想……我记得的只有送桶装水的大叔了。其实有时候寝室里有人进来我也察觉不到,还有,我中午会午睡,也许那时候也有人进来,我不敢肯定。” “好吧。还是谢谢你。” 乌咪看似没给出什么有效信息,但秋和获悉的却大大超出预期——乌咪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单纯,她载体某人隐瞒真相。曾晔虽然死于突发暴力,但她是带着秘密离开的。 比起乌咪的回答的内容,秋和更在意她听完问题后一边发出“唔”的那十秒时长。如果她真的“从来不听通话内容”,那她还需要思考什么呢? 在“有谁进寝室”的问题面前,她的回答同样含糊其辞,为了搅乱人的思维,故意编造了送水大叔曾经来过。而秋和清楚的记得,当晚陈妍来寝室借水,薛涛让她用开水,因为“冷水不新鲜,还是长假前换的”。虽然薛涛白天不在寝室可能不知道换过水,但秋和当时听见她说,也看了一眼饮水机。薛涛、秋和与陈妍三个人不会同时连一满全新的水和一桶所剩无几的旧水的区别都分不出。当然,乌咪也可 能记错了日子。秋和觉得不管乌咪是刻意隐瞒还是无意弄错,她都必须弄清楚和曾晔通电话的人到底是谁。 答案就在心里研究中心,但研究中心光工作人员和实习生都有二十余人,加上患者和咨询人员就不计其数了。凭自己现在和陆教授这种点头之交的关系,很难查到什么了。 秋和给陆教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顺利保送外校研究生,虽然杂志停刊没有用到心理测试栏目,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毕业前愿意每周去帮他儿子辅导一下数学。教授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完成了这个开头,她暂时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已经响过了上课铃,天井里学生寥寥无几。 因为觉得很累,她用手臂枕着头侧卧在椅子上,世界在视野中横了过来,,不一会就变得模糊,一片模糊柔光中一切都是暖色调,看起来是如此美好。校园情侣彼此依靠着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更远一点的地方吉他社的社员们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弹拨出不够连贯但清澈的弦音,在他们身后有两颗粗壮的银杏树,一阵风过,树叶发出哗哗声,一个吉他社小姑娘的遮阳帽被吹得翻过一个筋斗最后扶摇直上挂住不高不低的一个枝桠,她追过去跳了好几下,连帽子的边都没有碰到,动作像演着黑白默片的卓别林那样夸张滑稽。 秋和无声的笑了,吉他社的所有人也笑起来。 一个男生放下吉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草屑,径直走过去,踮脚一够,轻而易举的将帽子取下来交还给女生。 这个小插曲进行到此,根本没有任何细节值得一提。 可当男生打算坐回原位时,动作却忽然停住了。秋和觑眼,莫名其妙的望着笔直站直面朝自己的男生,意外地发现他在看着自己,而在这瞬间男生的脸突然变成了叶玄的脸。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的秋和脊梁一凛,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冒出了冷汗。 她一骨碌从椅子上爬起来,色调刹那间就暗下了好几个色度,梦中和煦的午后阳光已变成绛红色的落日余晖,而面前相似的场地中,没有吉他社,没有情侣,没有小姑娘,也没有那个男生,只有两棵银杏树,输液在徐徐微风中款摆。 风吹得她的脊梁愈发冷了。 ——我梦见你坐在二教三教中间那块空地的木头椅子上,有个大一小丫头的帽子被风给吹到树上去了,在那儿一跳一跳的拿不着,挺滑稽,你就特傻大姐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四教一楼自习。从窗口看见你的。 ——这梦说明我喜欢你。 秋和站起身,腿有点酸软。她径直往四教的方向跑去,一个床楼一个窗口的往教室里张望。叶玄不在怎么可能呢?最后她才感到自己着实可笑。 回过头,看见梦里挂着帽子的枝桠上确实有个白色东西,走近后看清,不过是个塑料袋。 梦境和现实——他们在哪里模糊了界限? 又或者他们根本没有界限。 【八】 秋和刚踏进寝室楼就被楼长叫住。 “秋和,有你快递。送快递的打你手机停机,我看挺重要的就帮你收了。” “停机?”秋和掏出手机一看,没有来电,难得耳根清净,短信也只有一条,移动发来的“您的话费已不足十元”的通知,看来确实是下午打了太久电话已经欠费了。她谢过楼长,取了快递——保送硕士录取确认书回函,又向楼长买了三张100元的移动充值卡,以免再出现手机突然欠费的情况。 楼长开始往笔记本上登记刚收的100元钞票序号,逗留在值班室的窗口前的秋和突发奇想:“楼长我当时申请换寝室的申请书……您该不会还留着吧?” 楼长从老花镜上端抽空看她一眼:“当然留着啊。” “哈啊?”秋和喜形于色,兴奋地抓住楼长胳膊,“能给我吗?” “干什么?” “那个……其实那申请不是我自己写的,不知谁帮我提交的,我想看一下,也许可以根据笔迹猜到是我认识的谁。” 楼长搁下笔,摘下眼镜,拿出钥匙去身后橱柜里一阵翻找:“所以说你们不要总瞧不起我们老人家。什么东西都收拾的仅仅有条,从来不能乱扔,指不定那天就能派上用场。你看看你们的寝室,乱成那个样子,日子怎么过得好,不是今天找不到这个就是明天找不到那个。我每天坐在这里看这一届一届的姑娘们进进出出也有小十年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喏,你看,保存得好好的。”楼长转身坐回窗口前,从一个牛皮纸夹中拿出那张纸,“你可看不出笔记了,电脑打印的。现在的人都不会写字,干什么都用电脑,要我说啊……这电脑有好处也有坏处,你看看,这多没人情味。” “楼长您能把这个给我吗?”秋和接过那张纸,“如果想要保存材料也应该保存我自己的申请书,对吧?我再写一份补给你。” 楼长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叮嘱她千万要在周末前补回来,不能忘记了。 “知道啦,太谢谢您了。楼长,您还能回忆起来是谁把这个给你的吗?” 遇上记忆力方面的考验,显然老人家就力不从心了。 申请书虽是打印的,却不是普通的打印纸,而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横格线纸,这点让人想不通。在本子上手写申请书是随性,用电脑打印出申请书隐匿笔记是刻意,那用电脑打印却用笔记本纸张就是刻意中的刻意,从理性角度很难解释。 遣词造句的习惯与秋和很像,让她有点惊讶,看来这个人非常了解自己。除此之外,就再看不出别的端倪。 这时,楼长拍拍秋和,往她身后指去:“来找你的。” 秋和回过神,抬起头,看见叶玄正推着寝室楼的玻璃门走进来。也许是之前麻烦楼长广播的次数太多,楼长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冲谁来的。 “你手机停机了?” “我刚知道。”秋和扬了扬手中刚买的充值卡。 男生建议到:“干脆一起吃完饭吧。当面跟你说钥匙的事。” 秋和把快递和申请书拢到一起跟着他出楼门,上了车。系安全带的动作,她完成前一半,叶玄接过去完成剩下的一半。不到三十厘米的距离中,男生抬起眼睑淡然看他一眼:“换香水了?” “啊?”女生一脸茫然,“没啊,今天什么香水都没用。” 男生对自己嗅觉一向自信:“不可能。难道是洗发水?”拽过她一缕头发闻了闻,确认也不是,“诶——奇怪了。”接着他有拿过她手中的的几张纸,排除了研究生录取回函和装它的快递纸袋的嫌疑之后,点着那张申请书坚定的说,“就是这个。” “你是说——”秋和把纸张举到自己鼻子下,没闻到任何气味,“这个有香味?” “有。”男生发动了汽车。 “是什么香型?” “甜的……我也说不清是什么香型……但……乌咪”男生向自己确认般的点点头。 “乌咪?” “对,没错,乌咪那天坐在我车里,就是用的这种香水,浓几十倍。我还想她干嘛把自己喷成一罐行走的空气清新剂。” 牛奶瓶香水,甜香,乌咪一直以来只用这种香型,而且她似乎自身嗅觉不太灵敏,总是喷的过量。但问题是,秋和反复闻,也没觉得那张纸有任何气味,已经事隔一年,纸上还留着香味是不是太离奇了点?她百思不得其解,望向叶玄的侧脸。 尘埃眠于光年⑩ 【一】 世间一切都不可靠。 无论多么细心地涂脂抹粉。 人的自私仍露马脚。 当那个进入沉沉黑夜的时刻来临之际,她会正面直视死神, 像一个新生儿,既无悔,亦无痕。 秋和盯着信上的字迹陷入沉思。这次的文本发生了不可忽略的变化。首先,从以前的“半摘抄半原创”模式变成了对彼德莱尔诗句完全的摘抄。虽然前三行和后两行不属于同一首诗。其次,前两次都是对话语气。第三人称“她”从前不曾出现过。 什么导致了对方的改变?秋和不认为是编不出下文这么简单。 她将三封信并排摊于桌面,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最后还是定格于第三封信。虽然没发现可疑纤维,但总感觉就在眼前呼之欲出。 正值此时,寝室电话铃响起,学工办的老师语气凝重地让秋和“马上来系里一趟”。 【二】 开学后第三周,选课系统已正式关闭。体育课上,秋和锁着眉为了早晨老师找谈话满腹心事,韩国同学突然焦急地跑来找她:“我这节体育课没选成。” “啊?怎么不再说呢?” 韩国同学中文不佳,又着急,手舞足蹈地运用肢体语言:“我不是因为这课热门选不上,而是当年选游泳课时操作失误,从必修课和选修课两条路径各选了一遍,系统里显示我体育学分已经修满,不能再选体育课了。” “ 这个好说,向教务反映一下在系统里很容易改过来。但瑜伽课太热门了,老师未必让你选上这个,很可能拿女子防身术那种选不满的课来搪塞你。我上防身术课那时同班同学大部分都是因各种原因调剂进来的。” “那怎么办?”女生瞬间有些失语,“…………我在韩国查出患有腰间盘突出,不好选防身术的。” “病例啊,医疗证明啊之类的东西带在身边了吗?” “没有,在韩国的家里。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 秋和下意识地默默下巴:“现在让家里寄过来也来不及,不太现实。这样吧,待会儿我先帮你和任课老师说明一下情况,看任课老师建议怎么处理。” 任课老师表示自己这方面没问题,让韩国同学当场写一个书面申请备份,关键是得去教务处说明任课老师同意加选一名同学,请她在系统上调整一下。 韩国同学蹲在椅子边对白纸发了半天呆,秋和见她下不去笔,猜她大概不会写中文的书面申请,主动替她写完交给老师。下了课又陪她一起去找体育教务处,等了近两小时教务才来上班,解释完情况,教务果然要求提供医疗证明复印件,否则只能调剂去冷门课。 秋和寻思,现在让她家人帮忙找出来再发国际传真也许可行,但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就误事了,得另作打算。突然想起叶玄他们男生平常打球踢球难免有个碰伤撞伤,这类医疗证明按说很好找,只要复印前贴好纸条把姓名性别两栏换了,复印件是看不出端倪的。心下已经有了主意,立刻点头答应教务明天就将医疗证明复印件送来。同学见她胸有成竹的神情,也便不动脑筋跟着点了头。 出了办公室,秋和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医疗证明你就放心吧,不是甚嚒难题,明天之前就能解决。” 【三】 郭舒洁一边将直尺外缘对齐边线,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沿轨迹划过,一边对秋和说;“这么精细的手工活你让薛涛做不是相当于自杀么?” 薛涛倚在她床上观摩:“少瞧不起人,我可是很细心的好吧。” “是,薛涛至少比我强,手工我是做不来的。小时候我妈让我拿一样甚嚒东西叮嘱说别掉了,总是话还没说就已经掉地上了。”秋和笑着自嘲。 “你也就这么一丁点缺陷,完美得都不怎么真实了。”郭舒洁带着认真的表情说:“不过我现在倒是真的明白了为什么人人都愿意帮你,无论人家有什么难处,你总是鼎力相助。就像这次吧,和对方也不怎么熟,这种闲事让我碰上,是一定不会多管的。” “进了大学不像高中时在固定班级上课,有固定的同班同学。现在选上同一节课也算有缘分,能帮上的尽量帮帮人家,整个学期都好有个照应。比如有时,我从校外回校,要是返回寝室取了瑜伽垫再去上课,有点浪费精力和时间,还得发短信麻烦关系好的同班同学去我寝室帮我拿了带过去,不是么。” 郭舒洁听了连说没想到这层,又说:“不过以我的性格,不太擅长外交,很难主动去结识陌生人。还是想你俩这种外向的好。” 薛涛勾着头看她做仔细活也看累了,端着脸盆去水房洗衣服:“我这种叫做外向,秋和那种才不是,她是“百搭”。拉她在团委办公室坐一会,每隔五分钟就进来个人跟她打招呼,她个个都叫得出名字。我们学校出个谁,人人都认识,这也不稀奇,可她要是人人都认识可就神奇了。”说着便出了走廊扣好门。 郭舒洁特有的讶异神情又翻了出来,抬起头看住秋和:“真的?” “听她夸张!我在团委待过那么长时间周围部门的人怎么会不认识,非要说有什么特长也就是记忆力稍微好一点。认识的人多也不见得人缘就好。偏有些人,你对他掏心掏肺千般万般好,什么事都不瞒他,就连自己有甚嚒去留规划也不忘把他考虑在内,到头来他却丝毫不考虑你的处境……”想到叶玄就忍不住埋怨语气,秋和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打个折换了控诉对象,“……毫不考虑你的处境,说撂桃子就撂桃子,还说你像星星似的光辉耀眼,待在你身边她都失去了自我。” “谁啊?” 连郭舒洁也听出秋和好像是在抱怨某个具体的人。 “以前杂志社的助理……不提了。” 郭舒洁立刻站在秋和一线,鄙视那素未谋面的助理:“都是嫉妒你。” 秋和没接话,乌咪倒是插嘴说:“米白那个人,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特阴郁,一看就是心高气傲不肯屈尊的人,自尊心强又敏感,你交待事情时她眼里不服气的火苗窜来窜去的。” “你认识啊?” 乌咪撩开床上幔帐:“和秋和一起见过的。” 秋和原意不想去议论米白,想到她又头疼,只是摇了摇头:“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去水房找薛涛哈。小洁,证明书就拜托你了。” “嗯,马上就好了。” 水房人不少,秋和把薛涛叫到楼梯拐角:“今天一大早学工办就打电话把我喊去,有人举报我们院某女生和导师又不正当关系被保研。学工的老师覚得我们院只有系主任比较年轻有气质而且参与了保研工作,在他带的学生里又只有我被保研了,所以以为告的是我和系主任。” 薛涛蹙起眉,立刻领悟秋和的话:“其实被告的是我和杨Sir?” 都怪你平时太能咋呼了,跟你关系一般好的人都知道你喜欢杨云天,到时候十张嘴也说不清。” “学工办那边找你谈的时候甚嚒态度?”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我们系学工办的老师一直挺关照我的,我说这告的不是我,她就交待我去查一下被告和告状的人都是谁,她说如果老师出面找很多学生谈话恐怕会影响不好。最好锁定了人选弄清情况再有针对性地谈。系里肯定是不希望事情闹大的,但万一事关保研想压也压不住。”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薛涛已经不知不觉依赖秋和,把这事算作她分内事了。 “本来我不想管,班委也没义务调查这种事,但因为和你有关,我不可能袖手旁观,”秋和拍拍她的手臂,“告诉你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也对身边的人留意一点。不过别太担心,我们都会全力帮你的。” 即便这么说,薛涛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秋和走远了几步她才想起甚嚒,追过去问:“待会儿郭舒洁把医疗证明弄好了让我带去团委办公室帮你复印吧。毕竟是伪造的,在影印店不方便复印。” 【四】 秋和从薛涛处取回医疗证明,把原件恢复原状还给叶玄,约了他吃晚饭,席间向他提及匿名信事件,让他帮着分析分析。 “有人写了封电子邮件抄送给校领导,校领导发回来让系里查,那封邮件我看了,他用的是"导师"这个字眼,全校只有我们系本科阶段施行导师制。” “保研有什么好查?”男生没悟出关键所在,杵来一句,“看大家绩点不就行了。” “告的是薛涛,她是走学工保研那条线的,不是那么清白。” “难道她真的和导师有什么?” “薛涛喜欢历史系教授杨云天,还在他研究所兼职,杨云天其实没那个意思,所以薛涛就退而求其次跟他儿子杨铬交往,只为在杨云天身边而已……” “哈。没看出来她这么痴情啊!” 叶玄仍是嬉皮笑脸,被秋和狠狠剜了一眼。 逼他正色起来,才继续说下去:“其实杨云天蛮欣赏薛涛的能力,让她先通过学工保本专业的研,一年后再转去杨云天的专业。如果这次的事情闹大,至少薛涛和杨铬交往的事就会曝光,杨云天十有八九是要不高兴的,转专业肯定会泡汤。” “薛涛和杨铬交往,杨云天不知道么?” “虽然经常看见他俩成双入对,杨云天也不会往那方面想,因为薛涛比杨铬大,杨铬刚来学校时杨云天亲自交待薛涛在学校关照杨铬,再者,薛涛的家境杨云天很清楚,在他眼里杨铬和薛涛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要是让他知道了,他肯定接受不了。所以现在必须赶紧把写匿名信的人查出来。” “问题是,保研这方面,薛涛的各项指标都正常么?” “不正常,学工保研没有正常的。因为学生工作做的好与坏又不像绩点有个硬性衡量指标。学校各学生组织的人都是各认为自己重要,各说对方的不是,换言之,哪会找不出一个比你强的人?你又怎么可能从不办砸任何事没有任何小辫子?” “那可棘手了。”“我一直绞尽脑汁地想,可疑分子太多了,薛涛一向毫无顾忌地抒发自己对杨云天的爱慕,连路人甲都了解点眉目。而且现在到了大四,大家都自由散漫,很少人在学校,查也不好查。你有甚嚒好主意么?” “我的主意就是劝你明哲保身。”叶玄抬手支住下颌说。 “我没什么可保的啊。但薛涛就危险了,很可能就会被坑死在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上了。” 叶玄终于正襟危坐,沉思了七八秒,问道:“学校要求追查的这个消息?你们系其他人知道么?” “我觉得老师里,书记和副书记还有这个学工老师应该知道。” “我不是说事情本身,是说“学校要求追查”,有多少人知道?普通学生里有多少人知道?” “普通学生没有知道的,因为我被学工老师误当成第一嫌疑人,早上八点半就被喊过去了。”秋和露出一点无力的神情。 “你看,问题就在这里。你不覚得很奇怪吗?” “怎么奇怪?” “那封举报信,本来是可以直接对薛涛点名道姓的。”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第一,要么是举报人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系里有这么一件事所以举报,那他就是吃饱了撑的,我觉得不太可能。第二,他知道薛涛的问题,但只是借此来试个水,这么一来,搞不好会有第二封举报信,如果学生们知道了“学校在追查”这件事,那么举报人应该也会知道,那他就明白“我的举报成功了,引起重视了”,所以会写第二封信,说出真正要举报的事情,第二件事很可能让人由动机联想出举报人的身份。如果压住第一封信,给人的感觉是学校对此不重视,那么举报人就有可能不想再冒风险了。叶玄注意到秋和正定定地盯着自己,神色瞬间不自然,喝了口饮料掩饰过去,接着问,“信件原文你看过吗?” “看了,写得很短,主要写我们系保研工作漏洞很多希望领导重视,薛涛这事是其中一个例子。另外还有三件事。一件是说人文学院副院长是湖南人,而我们系保研的百分之90是湖南人,恐有猫腻,一件是说我们系有些凭着特殊贡献获得保研资格的特长生,论文有很大水分,还有一件是针对支教保研的,说其中某人在校时连共青团员都不是,按规定没有支教资格。” “甭查了,这信是老师写的,不是学生。“ “怎么说?” “如果只提到薛涛一件事,那也许是个人恩怨或者某个没保上的学生。现在打击面这么大,应该是某个对你们系的现状不满意的人。” 虽说秋和覚得,系里保研按绩点名次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特长生,学工和支教保研,那些不能说全无水分,没保上的学生也会觉得保研整体不公。但叶玄所言却给了她一个重大提示。一句话浮出她的脑海——“这女的最大特点就是正事不办,没事找事,成天觉得就她自己两袖清风最正经,别人干点什么都有猫腻。” 秋和低头笑起来,叶玄追问为什么笑。 女生答道:“你说得对。应该是老师。起初我最怀疑的人是我一个前男友,我寻思薛涛这事太复杂,熟悉的吧,知道她只是对杨云天单相思,不熟悉的吧,不知道她一年后想转专业告她除了泄愤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再者。“导师”这个词也很微妙,杨云天并不是薛涛的导师,只是一门课的任课老师。于是我覚得,如果这件事是针对我和某教授就说得通了。刚才说的被举报的第二件事论文数不够的那个人正好是湖南人,和我这前男友有过节,第三件事针对的那人是我另一个朋友。“ “你眼光成疑,早让你别找那么多男友!”想想又说得太绝对了,“找我除外。” 秋和没接他那茬,自顾自说下去“但我没确认是他,因为刚才过来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试探试探。至少听起来完全没有仇恨我,挺正常的。” 秋和正说着,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翻开一看,是米白的短信---- 秋和你还好吗? 听说我们的杂志停刊了,不知是不是受到我当初辞职的影响。也许你误解了我,我并没有自以为是又嫉妒你的意思。原本做兼职是为了积累一些职业经验,但你的能力实在太强,反而使我缺乏自主性得不到磨练。再加上我们从上学期开始增加了许多专业课,实在时间上安排不过来。如果是我的原因导致杂志走向今天的结局,我想当面向你道歉,也希望你不要对我有什么误解。 叶玄见秋和脸色陡然变化,一再追问,但女生终究也不愿再吐露心事。 【五】 没让叶玄送自己回寝室,一个人慢慢地走在灯火通明的校园主路上,汇进刚下最后一节课,统一往住宿区涌动的学生中。月光之下,各种声音交织发出嗡嗡鸣响,秋和感到内心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叶玄终于不再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拿出分析与判断力。 这一晚的他是真实的,反衬着无数日夜的不真实。 对秋和这样的女生而言,这已经是毫无保留的坦白。 叶玄想让秋和看见未来,她的确看见了,那却是飘摇不定如风中残烛的未来,它正在迫近,使人眼见为实得过且过,再也无法享受眼前美好。 【六】 次日,秋和陪韩国同学又去了一趟体育教务处,了结了选课之事。趁教务老师起身进里间存放纸质资料时,秋和迅速在系统中输入乌咪的 学号,按下回车。 免修体育原因一栏赫然写着“精神原因”,而不是“皮肤病”。 精神鉴定证明人一栏竟是心理系陆教授的名字。 秋和没有过多迟疑,在教务老师回来之前按了esc退出。 晚上回到寝室,秋和把薛涛叫到宿舍天台一个死角处聊天。告诉她匿名信是针对自己而非她的,让她彻底放心。 薛涛果然追问:“知道是谁写的了?” “我们系本科生教务,你记不记得我有门课曾被教务以选课手续不对的理由擅自改为0分,找她说了好多次她就是不理我。最后我写信举报她收了我竞争对手胡立伟的钱,乔校长让我们系书记了解情况,任课老师和助教都为我的真实成绩作了证,教务后来就改口说她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听朱老师说起过。你就因此断定是教务搞的鬼?” “这次一共举报了四件事,”秋和概括性地对薛涛转述了一下,“胡立伟是湖南人,她又举报胡立伟论文数不够,看似有两件事都是针对胡立伟的,但其实都没有真凭实据,改变不了胡立伟的保研结果。其实教务是想撇清关系,把责任推到人文学院副院长头上,暗示是副院长罩着胡立伟。支教保研的事也不是针对学生而是我们系的学工老师。当初我因为绩点的问题去找学工老师商量,她给我出过主意,还说 “这个教务就是很难打交道的人”。一般而言老师们不会在学生面前议论别的老师,除非积怨很深。” “那这教务干嘛把我和杨Sir捎上?我又没碍着她。” “这教务是从别的系调来的,和我们系的老师普遍不好,也不怎么了解我们系的情况。全校只有我们系是本科生导师制,其他系说到导师肯定想到的是毕业论文导师。我那门绩点被改来改去的课,任课老师正好是我的毕业论文导师。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噢———原来这事原本和我没关系,只是她想污蔑你和任课老师误打误撞上我。真可恶!”提心吊胆一夜没睡,薛涛气得咬牙切齿,拔尖了嗓子。 “我那个绩点的事齐校长亲自过问了,闹得很厉害,对教务影响肯定蛮大的。现在正好是学校人事变动的时间。她就想搞出一些事来撇清关系混淆视听。综上,我认定是她。今天我托人查了一下她的资料,记了她的出生年月日。虽然匿名邮箱是胡乱注册的,但习惯性地总会将密码设为最常用密码。年纪大的人一般比较喜欢设出生日期。果不其然,用她的出生日期登陆上了那个匿名邮箱。” “我现在担心的是,虽然她初衷不是针对我,但系里这么查来查去万一查出我和杨Sir怎么办?”稍稍冷静,薛涛重又忧心起来。 傍晚时下过一阵雨,天台上积了水,秋和将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水滨将一小片灯光反射在她不太动容的脸上,流动也变得静止。 “不怕的,真正经手查这件事的是学工老师。我把实情告诉她,她恨教务恨得牙痒痒,不会再查什么,反而会去对付教务。剩下的就是老师们之间的战争,我们千万别介入了。” 薛涛认真地点点头,明显松了口气的神情。 “我叫你来还有另一件事。”秋和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我要你帮我个忙。我整天和乌咪在一起办事不方便。你找个我俩都不在寝室的机会帮我翻一次乌咪的电脑。” “乌咪?”薛涛满脸茫然。“翻她电脑找什么?” “依你的经验翻吧,你能找到异常的。” 听到“经验”二字的瞬间薛涛想起秋和知道自己动过她电脑,脸微红了一阵,抑制不住好奇心,又追问:“你怀疑乌咪卷入什么事了?” “我现在不好说。”秋和神色凝重。 【七】 虽然薛涛果断应下此事,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顺利,两次翻找乌咪的电脑的行动都因郭舒洁突然回寝室而中断。转眼过了期中考试,这一届的艺术系学生迎来了传统项目---集体毕业作品的拍摄,简而言之,即所有学生合作拍摄一部电影。众人待在寝室商讨的时间都多了,薛涛更加无法下手。 郭舒洁对自己分配到的群众演员任务很满意,这样她就无需耗费许多时间精力,顺便,她也在名单上找了找同寝室室友的名字。薛涛是制片主任,秋和是总导演,乌咪在道具组,还不是主要负责人,看来她比自己还轻松。 “这次的分配挺合理啊。” 同样在系所主页上看名单的秋和似乎有异议:“要真像这么安排,那就什么片子也拍不出来了。”“我也是这么认为。”薛涛附和道。 郭舒洁不明白她俩不满在甚嚒地方,是嫌自己任务太重还是太轻。只是第二天,主页上的名单作了修改,变成制片主任秋和,总导演薛涛。 秋和接手了原定薛涛去完成的工作,迅速忙碌起来,与各方面交涉,跟编剧导演商定剧本,落实拍摄场景和剧组人员,本系只有编导一个专业两个班,灯光,美术,录音,摄影,化妆以及主要演员等都需要外请。而秋和是个完美主义者,为了保证质量,请的全是专业人士,势必价格更高,行事更大牌,院系给的拍摄预算有限,她不得不软磨硬泡使出浑身解数去洽谈。 这段时间,寝室座机干脆被加长线改装到秋和桌上,从早到晚处于通话中,秋和自己的手机也时常续不上电池。乌咪说自己的手机平时只有三种功能---跟父母通电话,跟秋和通电话,接收天气预报短信,所以主动贡献出来借秋和用。 制片组的其他几个人大多数时间也聚在秋和寝室,于是郭舒洁贡献了自己的床铺当座椅。 郭舒洁没见过这种疯狂的工作方式,覚得很新奇,不时站在秋和身旁观摩,偶也也帮着接几个电话记几条备忘。每天寝室垃圾袋中IP电话卡和手机充值卡的数量令人叹为观止。由于熄灯后就停止电话联系改用笔记本电脑上网联系。郭舒洁见识到了每三四天敲破一张键盘膜的趣事,当然,她也见识到了秋和花四小时低声下气地去说服一个狂妄的演员,大多数时间她感觉秋和是在被鄙视和挨骂的,但骂归骂,最后对方还是拿她的柔声细语没辙,与她达成共识。 难怪都说最初的分配不合理,这种事薛涛可做不了。薛涛有脾性,且不说拉不下面子去求人,就是联系上了也可能三句话不投机就吵起架来。从前,郭舒洁只是覚得秋和脾气比较好,没见过她动怒,现在才知道她根本没有脾气,忍气吞声的能力已经超出了人类范畴。像块橡皮糖,按哪里哪里就顺势凹陷,一松手立刻又恢复原状。 但薛涛也有薛涛的长项,郭舒洁注意到,讨论剧本时该怎样拍,该在哪里拍最后确实薛涛拿主意。 薛涛艺术造诣深,想法也标新立异,提出很多要求听上去缺乏可行性,一般人早就崩溃了,但秋和永远都是那句“行,我去想办法”,只有一次例外。 那天晚上,秋和找薛涛商量:“地铁站的戏能不能修改?比如,换在公交车站?我们毕竟是成本有限的非营利性学生作品,和大制作的商业片没法比。要在白天借一列地铁来拍实在不太现实。我托王一鸣让他爸去谈过,也请系主任代表学校出面联系过,都不行。” 薛涛轻轻嘘了一声:“让系主任多给点钱不就行了。”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每届都是这个数,如果我们比往届拿得多,那拍得更好也不是本事。” “这有什么,现在本来就物价飞涨,五年前的这个数可是比现在经用。”薛涛耸耸肩,“你非要改就改吧,但我告诉你,用公交车拍这场戏有点不伦不类,就跟看木乃伊跳街舞似的,你明白吧?枪战戏,要速度,要氛围,要现代感,你弄个公交车,前后就那么点距离,别说拍摄时机器和轨道没处安置,单说演员怎么演吧?两枪就打死,没戏了,两枪都打不死,那枪法也太烂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拍出来像幼儿园小朋友玩水枪一样别怪我。” 秋和撑着头叹了口气,望着手中的剧本紧咬嘴唇,沉默良久。“两小时能保证拍完吗?” “用地铁?” “嗯。” “拍不完。如果是用地铁的话,得和另外两场和地铁有关的戏一起拍完。” 郭舒洁暗忖,如果自己是秋和,还不得抽薛涛耳光。可片刻后,她却听见秋和语气平淡地对着手机开口了:“爸,我是秋和。有件事……”一边说一边往寝室外走去。要不是薛涛也在场,郭舒洁一定会贴到门上去偷听。她惊讶地望向薛涛:“秋和有爸爸?” “废话。”虽然嘴上这么说,薛涛还是难掩惊讶之色。 秋和搬来一整年,每晚打电话给她妈妈,从没有和爸爸通过话。大家都以为她出身于单亲家庭。 但令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 十几分钟后,秋和在门口冒了个头,问薛涛:“一天够吗?”薛涛打了个OK的手势。 接着秋和又出去一小会儿,回来时点着头对薛涛说:“谈好了,你后天跟我跑一趟,挑一列成色好一点的车,上镜漂亮。”挑--车? 郭舒洁半天没缓过神。 【八】 如果说前期筹备工作时,秋和的谈判能力和她那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老爸让郭舒洁跌破眼镜。那么拍摄现场薛涛的气场大爆发可以说让她又跌掉了下巴。演员们个个特立独行,摄影又对机器抱怨不已,场工们一看是帮学生做事便懒散怠工……这样的现场,实在只有薛涛才能镇得住。 总导演大人趿双板鞋,袖子挽到手肘,叉着腰,眉毛一立,烟头一碾:“你他妈有完没完?你丫是演员吗?表演系大一啊?话都不会说了?还有你!你丫长这么大没人教过你什么叫景别啊?你把个轨道往那儿铺你让摄影怎么拍!……”手指哪儿,哪儿就不敢造次,她就是现场唯一的权威。 “彪悍啊……”郭舒洁还想使用“粗鲁啊”“凶暴啊”之类的感慨。 假如总导演是为人处事软绵绵的秋和,那一场戏还真是得拍几天几夜,没准拍戏中人就散光了。 秋和着黑色连衣裙,白色马丁靴,面料轻柔的白底圆点风衣被风牵起朝一侧扬,正静静站在距监视器不远处。她眼中薛涛锋芒毕露精力充沛的模样好似穿透云雾直射而下的阳光,就连发丝都像沾染了本人的灵气,熠熠闪着光。薛涛身后的天空蔚蓝高远,被几只拍摄用的大摇臂分割程规则的几何形状,美得充满理性。 不知为什么,秋和忽然感到悲哀。 人群中你如此与众不同,不是因为天赋多么出类拔萃,而是因为内心有隐伤。 受过多深的伤,就反弹获取多大的力量。 这些伤让你无法退守,无处可逃。 而这种力量促你献祭般供出全副精力与全副智慧去与世界相搏。 正想得入神,忽然见薛涛朝自己指过来:“现场这么乱还让闲杂人等来探班,你带的什么好头!” 秋和一愣,回过头。叶玄不知何时起已笑眯眯地站在自己侧后一步的地方。 男生笑着冲薛涛喊话:“我怎么就成了闲杂人等?我怎么看也像个名角儿吧?刚才那谁……那边打灯的,还以为我是男主角。”叶玄说着说着更露出自恋的笑容,指手画脚比划着,“你们那男主角该不会是大街上逮来的吧?像当年逮王一鸣那样。”秋和瞪他一眼:“瞎说什么呢!小声点!” 叶玄压低声音:“比大街上逮来的长得都寒碜。”一箭双雕地损人是他一贯擅长的。 “演戏又不是光看长相,你个外行人就别乱发表评论了。” “你们拍电视还不是拍给外行人看的么?站在观众的角度看,我们就喜欢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秋和掩嘴笑:“你和女观众的角度一样。”“你又讽刺我娘了是吧?行,你就讽刺吧。反正我毕业就跟你去上海。在北京谁他妈一见我这张脸就说我娘。去年暑假下一趟江南。我操,所有人都公认我最爷们……” “不不不,你等一下……跟我?去上海?”这句话没有哪个部分不令人震惊。 “对啊。” “跟我?”秋和又重复一遍。 “是啊。你不是保研回上海么?” “嗯。”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咯,你是我媳妇儿,我不跟着你跟着谁?你读书,我肯定得找份工作在那儿待着陪你吧?”又是他一贯擅长的---根据荒谬的前提推得理所当然的结论。 叶玄的逻辑…… 要立刻打消他这个疯狂的念头,绝对不能再在“是不是媳妇儿”的根源上纠缠下去。 秋和刚想张口说话,突然窜出个同班同学直拍她的肩:“我刚从系办过来,听见系主任对副书记说你们寝室那锡箔纸怪人出事被送去医院了,我们寝室的人胡猜说肯定是人体自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乌咪出事?”连秋和也一脸茫然。 【九】 正如秋和推断,发生在学校里的一系列谋杀案全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她一直收到恐吓信和白山茶花,一直能感觉到自己和这几起杀人案之间难以言喻的联系,但却不曾想过,和自己几乎形影不离的乌咪也会成为受害者,而且是唯一的幸存者。 案情早已借助传言的力量在校园中被演绎得人尽皆知。 当天,艺术系有集体拍片活动,全员去了郊区。患有日光性皮炎的乌咪因不宜参加户外活动留在寝室,但人去楼空没有同学帮她带饭,于是她只好中午自己下楼去吃饭。谁知竟在途中遭到袭击,被乙醚麻醉,又被注射不明液体。 这次凶手出了错,注射的不是氯化钾饱和溶液。虽然留有针眼,但反复检测血液和尿液都一切正常。 事件过去几天,警方录口供取证都结束了,乌咪的父母接到通知赴京照顾她,系领导也隔日就来殷勤探望,室友没有什么帮忙的必要。秋和在酒店点了两道有营养的菜,点了一份瓦罐汤,打了包带去医院看乌咪。女生口鼻处稍有灼伤痕迹,除此之外看起来已无大碍,情绪也没有受太大影响,依然能吃能笑。 秋和静静地坐在床沿,看乌咪天真地边吃边说网上看来的明星八卦,一向不动声色的她脸上竟然不禁露出愠怒的表情。 乌咪趁父母出门扔一次性饭盒的机会拽着秋和的衣服把她拉近,凑到耳畔:“我没有告诉过警察,因为我也不确定---我覚得我看见了凶手,好像是瞿翛然。” 秋和还没从这惊人的打击中缓过神就又被从身后传来的一声喊叫吓得魂飞魄散:“秋和你在这里啊!我有事找你,快来!” 秋和拍着胸口回身看,薛涛在门口冒了个头。 于是压低声音嘱咐乌咪:“这件事先不要对任何人说,走漏了风声,说不定要被灭口。” 乌咪用力点头答应。她父母刚巧回到病房,秋和起身告辞,跟着薛涛来到走廊。 “乌咪爸妈把她笔记本电脑带到病房给她玩了。她电脑几乎不设防,连开机密码都没有。已经帮你翻过,因为你没跟我说目标,我也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在带走之前我干脆用移动硬盘帮你一股脑儿全拷贝了,你自己去找。” “硬盘呢?” “回去给你。” 十一 最初感受到威胁时,我们都懂得要缩进厚重的盔甲。 但危险迟迟不来,总是不可避免地放松警惕,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只眼朝外张望,在自感安全的区域有限的活动,最后重又惬意地在和煦的阳光下散步。 我们的抵抗不能旷日持久,而侥幸却与日俱增。 这便是为什么在灾难降临的那一刻,每个人都说突然。明明早有先兆。 明明那些黑暗力量一直在往日常生活里悄悄渗透。 可怕的不是鬼魅,而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身边最熟悉最信任最有安全感的人,变成了鬼魅。 连环杀人案在期末时闹得全校人心惶惶,许多胆小的女生都离校回家,甚至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但到再度开学,谈论此事的学生已经明显减少。 乌咪没有在报道日来学校,不过就通电话获取的信息而言,秋和觉得她赖长假期的愿望多过恐惧心理。 她表面与乌咪依然是无话不谈得闺蜜,内心却对乌咪的话抱有怀疑。 她把那三封匿名恐吓信取出又看了看。 第一封信中明确写着“我知道你心里留着旧情”,“因为爱你所以容忍着你的缺陷”,的确像是一个曾经的恋人心怀怨恨写下的,但瞿然?未免离谱了些。 首先,就秋和了解的他而言,文学欣赏能力是极低的。除了不得不学的专业,秋和在与他交往的那段时间内没见过他碰驾照题集之外的书。且不谈他理不理解波德莱尔的诗句什么意思,秋和首先怀疑的起他上大学起没读过诗集。同样是理科生,花花公子王一鸣的文学水平都比他强。 其次,写这封信的人心思多么缜密。笔迹,纸张,涂改处,指纹,全都在故弄玄虚。怎么会在对乌咪下手时出这么大的错,还在不能确定她是否记住自己长相时对她放任不管,自那以后,乌咪没有遭受过任何威胁。 而第二封信上,写着“我了解你完美面具下面隐藏的一切”。如果只是瞿然,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他对秋和的恨意最初源于无法掌控和不可捉摸。他对秋和的身世从来就一无所知,怎么会突然放出一种“了解一切”的豪言呢?以对秋和的了解度论,叶玄的嫌疑比他大得多。 再者,瞿然其实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杀人之前自负的发预告信的行为实在与他的性格格格不入。 乌咪的指控最大的漏洞在于,秋和在与她成为朋友之前已经和瞿然分手,乌咪与瞿然不同系,他又是个足不出户的宅女,对他的了解至多不过是看过BBS上秋和八卦事件中几张手机拍的面目模糊的照片。 人在被袭的瞬间处于惊恐的巅峰,会完全出于本能反击,认知,辨识能力相应大幅降低,如果对方不是生活中极为熟悉的人,哪怕对着照片指认也几乎不可能认定凶手,关于这点,有亲身经历的秋和确信无疑。 乌咪出于什么目的要平白无故的诬陷瞿然?是为了掩护真正的凶手,还是与瞿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 秋和觉得,要解开这一连串的疑问,必须从最初的疑点入手— 乌咪的精神疾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教授在上课过程中就认出了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秋和,课堂讨论时他总喜欢观察地下学生们的表情,以此来判断他们的情绪。因此,无论那个全无表情,和他人也没有眼神接触的女生端坐在任何角落,总是异常醒目。 下课后秋和站起身收拾笔记本,在门口等老师跟她同行回办公室。 “我儿子昨天还问起你什么时候再去辅导他功课。我跟他说你这段时间忙着毕业。”陆教授笑着摇头说,“还就是你制得住他,过年期间他是半页书都没看”。 “这阵子是比较忙,等我论文答辩结束就可以去了” “那太好了!唉?你今天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的,我同寝室有个叫乌咪的女生,她在您的研究所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您有印象吗?” 陆教授听见乌咪的名字眉间一展,显然是想起来了,但他没有接话。 秋和继续说道“我想打听一下她是哪方面的精神问题” 陆教授正色起来:“秋和啊,先不说这个乌咪是不是我的病人,即便是,你应该知道我不能透露患者的信息。” “陆老师,这件事事关欧阳翀的那桩案子。” “欧阳翀的案子不是很明白了吗?和这个乌咪的病有什么关联?” 其实并没有关联,秋和不过是找一个容易说服陆教授的借口,毕竟,那是他的得意门生。 “其中关联,在我知道乌咪的病症之前无法百分百确认。我一直怀疑欧阳翀被人陷害了,您也许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和为人,他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根本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死缓改判了无期,查明真相挽留一切还来得及,我觉得关键点就是乌咪” 陆教授停住脚步,沉默良久。 秋和屏息等他告知实情。 但理令人失望的是,陆教授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或者欧阳翀,实在是凭你的推测我不可能告诉你,这关系到我的职业道德,除非公安部门在办案中确证了乌咪和欧阳翀案件的联系,需要取证,否则我不能向第三人透露病人的隐私” 陆教授守口如瓶也在意料之中。 抱着侥幸而来的秋和表示理解的点点头,没多做纠缠,在办公楼前的岔路和他道别然后离开了。 周五下午,系里通知大四生在会议室开会,每人最后核查一遍自己的总学分和各类必修课学分是否达到学位要求。原本只是个例行活动,到最后一学期,凡是最后想取得学位证书的人都理应修满了学分,可是这次会议上,系教务处突然宣布:选修本系课程所取得的学分不能计入文学与艺术类学科学分,引起全体学生哗然。 “进校时明明只说了总学分不低于159,文艺类学分不得少于6,现在这种时候又来加附属条件,不是坑人吗!”薛涛一进寝室,就浑身戾气的给了乌咪的椅子一脚。 铁凳腿蹭过地面发出了比她的嚷嚷刺耳一百倍的噪音。 郭舒洁满脸忧容的回头问“薛涛你少几分啊?” “两学分,一门课。” “没我惨…….我六学分,因为本系开的课程总是给本系的学生更高的成绩,所以当初全选了自己系开的课,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郭舒洁转头朝向电脑屏幕,又叹了口气,“该死的教务还偏偏拖到补选周最后一天通知,晚上11点钟就要关闭选课系统,文艺类的课本来就热门,早就已经满员,我从回来就开始刷屏,这都半小时过去了,连一门课也没刷出来,真是越来越绝望了。” “秋和你是几分?” “文艺类的可我正好选的都是别的院系开的课,侥幸逃过一劫。” “你怎么老是这么走运啊!真讨厌!本来如果你也有学分没修完,还能指望你想出点办法来。” 秋和回过头来含笑看着她“这么多人中招,你担心什么,最后总会有解决办法….” “那个无能教务完全指望不上”薛涛摆手说。 “我不想帮她,你知道原因的”秋和依旧笑笑地朝着薛涛,“不过我想帮也不一定有办法,你自己能解决,何必指望别人。” 薛涛有点迷惘的望着她。 “你已经是团委举足轻重的人,在学校还要再呆三年,这件事来得很好,是为你度身定做的,利用你现在的资源,换你将来的威信,既帮助了别人又有利于自己,何乐而不为?” 听秋和一席话,郭舒洁不由的停止点击鼠标,转头好奇的看过来。 “你的意思是由我代表大家向系领导说明,修改学分要求?或者,向学校申请给我们系选文艺类课程优先的特权?”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文艺类课程全校有几十门,就算学校教务处许可,他们也要去跟着几十门课程的任课老师商量,取得他们的同意,可行性太低,另一个方案就更行不通了,如果这么做,那先我这样按正常要求完成学业的人不会有意见吗?你做代表,提出一个系里不可能接受的方案,硬碰硬不会有什么益处,对解决问题也没有帮助,我说了你的利用好的自己已有的资源,什么是你最重要的资源?”秋和看着薛涛的眼睛停下来。 薛涛理不出头绪,回想起来,自认识秋和起,一遇到难以抉择的事,总是秋和直接给出建议,薛涛只管照做,有事做完了都不明白秋和的用意,最后事实证明,她总有她的道理,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反正能达到目的,薛涛也就懒得去揣测她,今天的秋和如此反常,让人捉摸不透。 “最重要的资源是,人脉”秋和淡淡的说,垂眼看了眼手表,“离选课系统关闭还有四个多小时。凭你的人脉,完全可以扭转乾坤”接着她转向郭舒洁。“小洁你去帮忙个寝室统计一遍哪些人差学分,跟她们说清楚,系里不管这事,薛涛会让别的系已经选上课的朋友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把课退出来,到时候让她们守着选。” 郭舒洁合上电脑起身:“我也差学分” “当然不会少算你” 得到了秋和的保证,郭舒洁立刻拿着记事本出了门。 “我上哪找那么多人退课?” “现在团委里所有大一干事和我们系大部分大一新生,都得看你眼色,大一新生还有整整三年时间可以选文艺课程,退一两门课完全没有损失。” 秋和刚一说出解决方案,薛涛就脸色陡变,心里没底“说是说得看我的脸色,但新生相对没那么贴心,也没什么私交,就怕让他们退课。他们阳奉阴违,毕竟是关乎学业的事。” 可秋和听了这情况却依然处变不惊,语调丝毫没变的说“和你私交最好的是那些人?” “无论是团委还是本系,都是大三的这批。他们进校时我去接了新生,我升上部长时她们都是骨干,不过已经是大三了,选的课肯定都非常必要,让他们退课说不定会影响到他们自己的学分计划” “所以你要有长远,全盘的考虑,这届大三,下学期就要升上大四。会像我们当初一样,必修课差不多已经修完了,需要选的课非常少,而意愿点却会非常多,不知道用在哪里好。” 按规定,在补选周之前的正常选课周,每个学生有99个意愿点,分配在自己想选的课上,意愿点越多选上的机会越大。 “可这学期正常选课周已经过了,就算有多余的意愿点也无法派上用场…”薛涛一时不能领会,喃喃的重复秋和的话“……..长远,全盘?下学期,让大三这些人每人贡献出90个以上的意愿点去砸课,那么什么样的热门可都可以选上,在约定的时间退课就可以把这些课让给别人,让给…..这下学期退过课的大一新生,这样的话……..就双赢了!即便私交不够,他们也会乐意的。” “所以这事我无法解决,我下学期就不在这个学校了,只有你,众所周知,至少还有三年是团委独当一面的学生干部,你有能力,有威信,有人脉,值得信任。” “眼下这事也挺麻烦的,要统计这些退过课的人和他们将来想选的课……” “工作量很大,”秋和接过话头,“你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找部里最得力的两个助手去统计,协调。不要把任何人当下属随意召唤,哪怕是你的下属。你信得过的人,要把他们当朋友,真心为他们考虑,遇到什么事,即使你已经有了主意,也要找他们商量商量,一则可能考虑的更周全,二则显得你很尊重他们,你也知道光用权力压人是压不住的,要私交才靠得住,私交得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 薛涛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给你打电话场外求助了。” 秋和笑起来“其实我比不上你,你从不心软,从不优柔寡断。” 一会支持苏灵,一会支持被抄袭者,立场截然相反,精神分裂似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薛涛的疑问,秋和也想不通。 回忆起当时这场风波的起止,虽然秋和解雇苏灵的本质原因是出于对她身份来历的怀疑,但不可否认,其中也有规避麻烦的成分,乌咪的所作所为使这场各执一词的纷争加剧,而她其实是个局外人,本来与此没有任何利害关系。 如同许许多多喜欢为了与自己无关的人或是谩骂的网民,想不出他们除了泄!愤之外的目的。 人格如此扭曲的乌咪,她对瞿然的指控莫非也是瞎起哄? 她奇异的皮!肤!病究竟有没有尚存疑问,更待解释的是,她的精神疾病究竟是什么? 周日下午,秋和坐在咖啡馆的角落再次仔细排查存有乌咪电脑内容的硬盘,其中一个名叫“JYJ八卦”的加密文件引起了她的注意。 又不是抢独家爆料的狗仔,为什么平白无故对储存明星资料的文件夹加密? 乌咪的计算机水平有限,没有设置防拷贝,设置的密码也安全性很低,再加上有她的常用密码,生日,家庭电话号等资料作参照,这次的密码不过是几个密码穿插叠加的组合,秋和不一会就解开了。 秋和一个个截图与文档点击过去,逐渐惊呆。 其中根本没有韩国明星组合的八卦,而竟然是顾楚楚,沈和自己在学校范围内能查到的一切资料。 校园新闻,系所新闻,学生档案,家庭经济情况调查表,社会事!件记录,体育各项测试成绩,体育锻炼打卡记录,校园一卡通消费记录…… 秋和手心冒着冷汗,将每个文件关于哪个人以及创建日期记录在咖啡馆的餐巾纸上,核对创建日期与相关人死亡的先后顺序,结果什么规律也没找到,对顾楚楚,沈资料的搜集集中在沈死后,并不能说明乌咪和凶案有什么关联,也许只不过是对学校意外死亡的人的身份好奇。 秋和又想不明白,乌咪为什么要调查自己。 难道仅仅是对于校园红人的好奇? 可当时自己已经淡出学校核心人际圈很久,除了上课难得在学校露面,薛涛也不太透露和自己的私交,郭舒洁无心八卦,什么事迹竟然传到了乌咪的耳朵里? 而且关于秋和的那些图片,文档的创建时期,统一集中于曾晔案发生的那个十一长假,当时秋和还没有成为她的室友,两个人压根不认识,这时间段着实让秋和感到忐忑。 乌咪的古怪之处还不止于此。 ‘再查看一张图片的属性记录创建时期时。秋和得手误点中“常规”旁边的“摘要”。竟发现“创建软件”一栏写着“Adobe Photoshop”。再查看剩下的图片,大部分从校园网或论坛上另存下来的人物图都被PS过,秋和实在看不出哪里被PS了,特地上网找来原图对比,发现几乎都只被调过RGB,暗处被调亮,想看清图上任何细节,这种偏执,实在让常人感到毛骨悚然。 秋和不禁苦笑,人人都说“秋和是个谜”,像乌咪这样从头到脚都令人费解的角色才是千古之谜。 过了晚饭的饭点,却没有食欲,带着满脑袋混沌和浑身疲惫的秋和从咖啡馆步行回寝室,有种体力透支的预感,快到寝室楼前无意间一抬头,看见叶玄依靠在车棚里一辆车的后座上这才露出一个松弛的微笑。 “媳妇儿!”男生站直了朝她走过来,笑容朗朗,“这才几天不见我,你怎么就憔悴的像下水道里爬出来的人?” 见他没个正经态度,秋和又绷起脸,直接从他身边经过,懒得搭理。 男生嬉皮笑脸的追上来,一支长长的胳膊甩过来搭住她的肩,不费什么力就帮她转了个身“干嘛又不理人呀?吃晚饭去!….那……去吃个夜宵吧,不吃夜宵老得快。” 秋和没回应他的养颜谬论,被拖着走出一段距离,试了力推开他,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叶玄正纳闷她这动作冷淡的反常,就见她定住脚步,在路灯温暖的映照下向自己仰起脸庞,丢来冷淡轻蔑地一笑,懒懒的眨着眼睛问“你‘媳妇儿’来‘媳妇儿’去也叫了好一阵,我没那个实白担了个奇怪名声委屈得很,今天累得不想和你绕圈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将来会娶我还是随便谈恋爱谈着玩玩?” 男生微怔,挑了挑单侧眉毛,收起笑容,他盯着鞋面,无意识得用鞋前掌使劲碾着地,接着抬起头看向秋和,对上她的目光“我……不可能娶你…..” 仿佛早有所料,秋和的神情没有变化。 “……但我也绝不是随便恋着玩玩。” 秋和从他郑重其事的脸上移开目光,顺着路往前慢慢踱去。 叶玄跟上去,意识到她其实问之前就知道答案,她早知道,什么都知道,反倒是叶玄不明白她为什么明知故问,如果是真的想一刀两断,又为什么在得到答案后如此泰然。 虽然不明白,他却不着急追问,也在和秋和较劲。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对秋和了如指掌—她的过去,她的身世,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生活中的大事小事,他不了解的他为她做的一切….无一例外。 可现在不知怎的却让她占了上风,叶玄有点不安,不仅为自己的秘密可能已经被揭穿而不安,也为唯恐秋和从此看轻他摆脱他而不安。 两人顺着校园主路一直走到北面的景区,步幅一路都在被秋和左右。 再往前,人车混行的宽道变成通往树林的小径,月光疏密有致的筛咋靠近秋和的那侧,树林深处的石凳上坐着一些窃窃私语的情侣,叶玄和秋和没有找地方坐,而是继续顺着小径九曲十八弯的绕着逛。 “叶玄,我不好骗,你不能和我在一起不知父母反对那么简单,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理解你,但是我理解你,并不代表我迁就你,我生命中失去很多东西,你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我比一般人更在乎。” “你虽然失去了一些东西,可是却拥有别人没有的,你所向往的那些,曾晔全都有,可是她对你,却只有嫉妒的份,我从前劝你的话,可算是全都白说了”男生有点真的动了怒。 “是啊,她全都有,我从来没明白过…..”秋和抬起眼睑,一点高光在瞳孔里闪烁,“我有什么值得嫉妒” 叶玄见她脸上浮现出久违的悲戚落寞,听她以极慢的语速说着“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有一个完整的家”,心脏瞬间蜷紧了。 相似的情形只有近四年前曾出现过一次。 身为校文艺晚会男主持的叶玄按规定早早到达后台休息,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生恶狠狠地吵嚷声,男生犹豫着是进门劝和还是暂时离开,耳朵里隐约漏进一句“…..你这穷鬼杂种!不配跟我上一个学校!”正在想着现在的小姑娘怎么这么厉害,里面就冲出了曾晔。 门“砰”的一声摔在男生面前,但因为用力过猛,又迅速弹开去,于是叶玄看见了里面手足无措,满脸写着悲戚落寞的秋和。 女生看见叶玄之后,原有的表情中又填进一点尴尬,她故作轻松的耸耸肩,“我只是问她干吗非要和我过不去。” 男生笑出声,找沙发坐下,“对啊,我也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非要跟你过不去?”言下之意是讽刺曾晔自不量力,非要处处跟秋和一争高下。 可秋和却把男生这话当成了疑问句,苦笑着说:“其实曾晔是我亲妹妹,和我同一个父亲,我爸妈从大学时代就是恋人,我爸工作后为了前途坦荡,和我妈离婚,另娶了高!官的女儿,曾晔是在完整的家庭中长大的,从小衣食无忧任性骄纵,我实在对她这么处处与我作对百思不得其解。” “有你这么个漂亮聪明的姐姐,我也会嫉妒得发狂,”男生倚在沙发里,头枕着手臂看着地,只说了这么一句。 当时脱口而出的宽慰,如今却怎么也无法启齿。 再也无法让秋和相信她是更幸福的,因为这幸福正攥在自己手里,但自己给不了她。 第十三话 我是个声名狼藉的人。 没有恻隐之心,没有羞恶之心,没有恭敬之心,没有是非之心,不受约束,我行我素,听不见建议,劝慰或毁谤,心脏像一团燃烧的火从胸腔向外贲张,只相信自己内心这股能量,而无视舆论,伦理,道德,规则,不需借口,不计后果,一报还一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必要时不惜以命相博。 我没有家庭,也没有闺蜜,却并不孤独,像一棵树兀自伸展向天空深处,地表之下有我与这世界盘曲交错不可分割的羁绊,使我有足够的生命力做我自己。 我就是我自己。 再遇的时间比想象的要快。第二天上午,从学校东门开车出来前往心理研究所的途中,陆教授远远地看见沿街步行的秋和,于是在下一个路口转上辅路跟在她身后按喇叭,秋和回过头,停住脚步,陆教授摇下靠近她那边的车窗探头问“去哪儿啊?” “去地铁站,我们系拍毕业作品” “那是顺路的,我捎你过去。” 秋和面无愧色施施然上了车,仿佛昨天的事从未发生过,让陆教授有些吃惊,等她上了车,他看着路况,轻描淡写的提醒“你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秋和仿佛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微笑了一下,“谢谢您提供这份证据,欧阳翀是无辜的,只是被栽赃的替罪羊,我不知道这样说能不能缓解您违背职业道德的压力—乌咪才是凶手,现在她犯罪了,您当然没有义务为她保密,但其实不管这份病历能不能证明乌咪是凶手,我都会这么做,因为一直以来在我心里,道德什么的,和人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啊./…….如果有什么线索你完全可以和警方说,让他们取证不是顺理成章了吗?因为坚信自己的推理就单枪匹马的胡来,很容易使自己陷入危险。” “其实经过这件事,我才发现我很乐于是自己陷入危险,当我有钱时,我会随心所欲的花光,从不想留给家人或留给将来。当我有权力时,我会把事做得风生水起,可一旦失去兴趣又抛弃的无可顾忌,从不听任何人惋惜,我是这么一个人,喜欢危机,危险,觉得生活就是时常有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奔流才好”说着她似笑非笑的转向陆教授“老师您分析过我这种人吗?”、 陆教授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学生,我真希望昨天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前一半也不是真的,这样的家庭和经历必然会给你造成一些负面影响。” 秋和露出笑容“从头开始瞎编恐怕直接会被您识破吧?我倒不觉得这些经历给我造成的影响是负面的,美国一个诗人说过,The past is our definition,we may strive ,with good reason,to escape it,or to escape what is bad in it.But we will escape it only by adding something better to it”这也就是我的生存方式。 现实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教会我— 你生活在遍布尘埃的世界里。 可是秋和,你知道么,就是那样的尘埃,整个宇宙爆发于此,一切新生源自于此。 上午十点半的地铁站,虽已过了上班高峰,依旧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乌咪坐在方向相反的两列地铁中间的候车区,一身扎眼打扮的秋和缓缓走下楼梯,亮蓝色斜肩T恤,荧光橘色的热裤,黑色高水台超高跟鞋,明黄的菱格纹单肩包,她变成人流的分界点,反向的两股视线在她前后冲撞。 乌咪目不转睛,心中唏嘘,只有她才敢穿出如此戏剧效果的撞色而毫不艳俗,只有她对周遭的目光根本无所顾忌,等她来到自己身边坐下。乌咪才开口“你今天叫我来这里并不是需要重拍道具取环境光吧” “为什么这么确定?” “你总要算计好最后一秒才压轴出场,负责摄影的同学到现在还没出现就是不会出现了。” 既然她这么有洞察力,预知了秋和的来意,那秋和也就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干了什么,从曾晔算起,学校里死了四个女生,其实都是你杀的。” 乌咪也不否认,笑容中带着讽刺,:“在你眼里我有这么大能耐?” “难道你没有么?” “可曾晔明明是欧阳翀杀的,这早就定了案,怎么也算到我头上了?” “欧阳翀那天晚上喝醉了,他并不知道自己杀了人没有,第二天早上醒来因为胆小怕事分尸藏匿,别人自然而然就认为人也是他杀的,连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认了罪,但曾晔其实是你杀的。” 乌咪笑了笑。 秋和见她不准备作答,便继续说下去“你也许不知道,曾晔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为此她特别看不惯我,与我过不去,再加上欧阳翀移情于我,更加触怒了她,所以她才想找人打我,但偏巧找的又是叶玄的朋友,所以计划破产,她这口气没出又添新堵,于是找上了你,我想,你应该不会把自己的心理疾病告诉她,她或许是通过欧阳翀的关系知道了,以此相要挟,据我所知,欧阳翀的硕士论文就是这个领域,他曾经很兴奋的和我谈起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与暴力倾向无必然联系的话题,我猜测你大概也是他的研究的案例之一。” 从从秋和的角度看去,乌咪眉间抽搐了一下,脸上立刻流露出愠怒,先前那种自信自得的神情不见了。 “曾晔临死前打了个电话到陆教授的心理研究所,当时欧阳翀和我在一起,所以她是打去找你的,郭舒洁听见她在电话中说‘神经病’,可能是曾晔正在逼你来对付我” “她说‘神经病连杀人都不犯法’。”乌咪咬牙切齿的回忆说。 “她威胁要把你的病情宣扬出去,你想起不应该给她留下证据,于是去欧阳翀家里找他,希望他也不要在论文中以你为案例,你和她相遇,推推搡搡,过失杀人,一时也没法镇定,只得将尸体拖进浴室藏匿就匆匆离开,想着反正没人知道你去过那里。”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首先,陈妍死后,你不该为叶玄作伪证,你如果真有日光性皮肤炎,穿着防护服出门自然比叶玄醒目,一般总会引起围观,没理由你看见了叶玄,他却没看见你,也没道理你碰巧看见他,碰巧就看了表,我已开始只是怀疑你的动机,以为你爱上了叶玄,没想到给对方提供不在场证明也是给你自己提供不在场的证明,你成功的把我的注意力引向了争风吃醋” 洋洋得意的表情再度回到了呜米的脸上。 秋和觉得有点古怪,乌咪确诊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有对人冷酷无情的特点,但说起曾晔之外的受害人,她总是展露出一副故作神秘的成就感,这不是无情,若不是秋和对案情前因后果有九成把握,几乎要心虚退缩,怀疑自己是不是满盘皆输,招致她的嘲笑。 “其次,米白那天特地发短信来澄清误会,她根本不知道我在寝室对郭舒洁说过的话,郭舒洁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认识米白,但你和我在一起时却见过米白,我通过查IP知道了你当时在苏灵抄袭事件中煽风点火,这次又发现你离间我和米白,这些事实我开始怀疑你的品行,最后,你又作茧自缚地来了一招贼喊捉贼,你被袭击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导自演的。” “你怎么敢断定是我自导自演?” “你应该不认识瞿然,我搬来寝室和跟他分手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你应该只是听薛涛和我说起过他,最多在学校论坛上看过模糊不清的手机照,他的样貌你都不甚了解,更别提在遭到袭击的瞬间认出他是瞿然,为什么一向如此思维缜密条理清晰的凶手突然搞错了注射药剂使你幸免于难,因为你就是凶手,之所以选择嫁祸给瞿然是由于你知道我和薛涛都对瞿然深恶痛绝,判断很可能受情绪影响,冲动的认定他就是凶手。” “我从不觉得秋和你会冲动,”乌咪冷静的说,“我甚至怀疑你像我一样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你在哪个领域都很成功,使人佩服,遭人妒忌,又使人畏缩,可你几乎没有感情,总是面无表情习惯把任何事当做一个个目标来达成,后来我才发现你的弱点,你只是假装什么都不在乎,不不流露喜恶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你说无情是你最好的武器,其实你在虚张声势,你根本就做不到无情,你的命门在叶玄,只要事关他,你就会失去判断力,我知道。” “所以你杀陈研,是为了伤害叶玄,是我动摇?” “你可以说我从一开始的被动杀人变成享受这个游戏了。”、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被动杀人,替我写宿舍申请书,发神秘短信给我,写杀人预告信给我,不停地送白茶花…..你一直都很享受这个游戏。” “一切都因曾晔对你的恶意而起,你在学校有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话题女王,我好奇秋和这个谜究竟是什么解,如果有人够格阻止我继续这场杀人游戏,那个人只能是你,如果有人够格跟我一决高下,那个人只能是你,如果有人够格跟我谈心聊天,就像现在这样,那个人也只能是你。” “你是个自信的人”、 “你的意思其实是说我很自负,”乌咪冷笑一声“你应该直言不讳,我讨厌虚伪,我确实自负,天才都自负,秋和你不够自负,甚至不够自信,所以比我还差了一截呢,你得承认,现在你揪出了我,一切都已于事无补,该死的差不多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你说得对,我不够自信,其实也不够聪明,起初你高看了我,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以什么标准认定她们该死?难道也是为了和她们一较高下?” “她们不具备那个资格,我为什么选择杀她们而不杀别的人,你自己去找答案,我才不会告诉你,只要你一天困惑不解,对我而言有趣的游戏就一天不会结束,现在你知道凶手是我,你想**举报我了吗?” “没有,我知道你是针对我的,你刻意留下很多线索给我,无所谓落不落网,你一直把这定义为你我之间心智上的较量,现在我就在你身边,把我灭口你就彻底输了,既然我赢了,死又何妨,你自视甚高,苟且不是你的作风,要不要自首是你的事和我无关,你反复说谁够格谁不够格,把自己的水准抬到那么高的位置,想做懦夫也不能自圆其说了。一个有资格目空一切的人,首先是一个对自己行为付得起责的人。” 乌咪缓缓的起身,隔着几步距离回头笑对秋和,这瞬间轨道区灌进一阵强风,使她的身影显得平静又阴郁的单薄,秋和想象不出此前她的疯狂。 “秋和有句话你说对了,‘既然我赢了,死又何妨’。你还没有赢我呢,我是不会去自首的,我当然会对我的所作所为负责,你知道我对负责的定义是什么吗?” 秋和微怔一秒,突然有种不祥预感。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乌咪就在疾风中唇齿张合笑着说着转身在进站的地铁前跳下了站台。 秋和震惊的站起身却迈不开步,整个车站喧嚣起来。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事发点涌来围观,周遭很快就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像置身一个密闭容器,不禁氧气越来越稀薄,而且声音那么丰富却全被隔绝在外,耳畔只剩她最后的言语在反复重放— “你知道我对负责的定义是什么吗? 是以命偿命。” 乌咪的确赢了。 诚然,秋和对案情的了解远远谈不上真相大白,还有无数疑问她原想问乌咪得到答案,对方却连个缺口连条缝隙都没有向她敞开。 乌咪一死了之,就是秋和没想过的结局。 她仅凭现在手中的证据根本无法为欧阳翀脱罪也无法为乌咪定罪。 乌咪的自杀当然也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拜她随身携带的遗书所赐,很快就被定性为感情受挫导致的自杀,并没有立案调查,这封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遗书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情书,男主角自然是叶玄,不用说,这也是她最后对秋和耍的一个诈。 秋和不禁想起她说过的“高手下期一般能预估出对方十步左右的落点”随身携带虚情假意的遗书需要多大的远谋?只让人觉得刚出现在前路的一线生机又被抹成漆黑,她的可怕在于她的走火入魔,也在于她无需再现身就能进入人的思想,她死了,你却不能无视她的无所不在、 可是她究竟赢了什么? 秋和总觉得最后这封遗书和她缄口的那些答案只是她赢面的冰山一角。这些略显小儿科的计量不足以让她直到最后都笑得那么自信,她那得意的眼神使秋和永生铭记,仿佛在嘲笑秋和压根对问题的核心一无所知。 秋和借着帮乌咪整理遗物的机会搜查证据,但所得最多不过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找到乌咪平时经常写写画画的那本蓝色日记本,她的纸张与写给秋和的恐吓信纸张一致。秋和感慨自己受了思维定式所限,认定日记本就是横向翻页,却不想这一本偏偏例外。 其中一些日记虽然没有作证的价值,但却使秋和更透彻的了解乌咪的内心。 比如其中一篇。 她说了一个有些无聊但是自以为还好笑的笑话,期待着有人会有所回应,结果很没人品的,没有人有半点反应,我明明可以挤点笑声出来,让她不至于太难堪,可是我选择了沉默,然后听着她在慢慢冻结的气氛中僵硬地失落着,心里突然升起了作为一个坏人的快来,一种残忍的舒畅。 再比如另一篇: 收到一条短信,说什么感谢你给我的帮助啊之类之类的,全都是些泛着腐臭味道的话,看得我一阵恶心,像消灭瘟疫一样赶紧删除了它。想做我的朋友的话,就不要发这种东西来给我,不管你是多么的好意,很抱歉,我。不。领。情。再发这种类似东西来的人一律将开除出名单,等于是在谋杀我一样,我还想多活两年,谢谢!觉得自己的某些东西越来越尖锐了,不是说人会越来越没有棱角么,为什么我逆生长…..说我幼稚么?谢谢,这是我最乐于听到的词汇。 整本日记看下来,秋和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乌咪不止是无情又多疑,她看待人与事的角度都极其扭曲,觉得什么都恶心,觉得什么都包含恶意,于是自己也用带毒的方式去回应。 乌咪不愿意和人交往,不是因为交际能力低下,而是因为过于自负,看不起身边任何人,她一边孤芳自赏,一边以变态的嘲讽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但她的洞察力却是超乎寻常的敏锐,虽然和叶玄的交往不多,但秋和在日记中找到了明显在评价叶玄的只言片语:“别看他疯疯癫癫,其实城府深得很”不得不承认一语道破。 结束了日记中的人性探秘,剩下的东西就价值更低了,都是些杂物,看不出端倪,秋和一直认为她每次杀人后都收集了纪念品,也查证了每个受害人都丢失了一件私人物品,但这些东西乌咪没有藏在寝室里,她名下的储物柜也遍寻无迹,除了手上三封含义模糊的恐吓信,找不到其他证据来建立她与连环杀人案的联系,就凭这三封信,连立论都困难。 第一封信单看内容— 我知道你心里留着旧情,虽已没了根,却还像锻炉吐出火舌,你胸中还潜藏着,受苦者的一点矜持,我原谅你,因为爱你,所以容忍着,你的缺点。 姑且认为乌咪得知了欧阳翀,曾晔与秋和的关系,这旧情指的是曾晔,受苦者指的是被父亲抛弃的秋和,又提出了“爱”,或许指的是她所谓的心智上的惺惺相惜,又或许是想以男人口吻混淆自己的身份,如此解释也算通畅,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她杀曾晔都是冲动杀人,这是一封事后追认的伪预告信,只不过是乌咪杀人后自己臆想的为民除害替天行道,谈不上和案件有必然联系。 “我原谅你”这句话显然是典型的居高临下的乌咪做派,但这些语气,腔调,心态肯定没有说服力。 第二封信就更无厘头了。“你自诩精通的那种崇高的恶,从来就不曾是你因恐惧而退缩,我了解你完美面具下隐藏的一切,是什么让你成为你。”通篇没有能让王一鸣,顾楚楚等人对号入座的指代,只不过是她对秋和本人的一种恐吓加挑衅,和案件唯一的联系就是这封信出现的时间。 第三封信突然从书信体变成了咏叹调,出现了第三人称。“世间一切都不可靠,无论多么细心的涂脂抹粉,人的自私仍露马脚,当那个进入沉沉黑夜的时刻来临之际,她会正面直视死神,像一个新生儿,既无悔,亦无痕”这个“她”指的是陈妍嘛?可乌咪已表明杀陈妍的动机,为什么又指责陈妍在粉饰自私? 令秋和困惑的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 乌咪厌恶几乎所有人,但为什么唯独对顾楚楚,沈*,陈妍下手?姑且勉强接受“杀陈妍为了刺激叶玄牵动秋和”这个牵强的理由,那顾楚楚,沈*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秋和反复研究当初从呜米电脑里拷贝的关于顾楚楚和沈*的档案,这些文档和图片的创建都是在沈*死后,也就是说这档案里并没有解释她杀人动机的材料,为什么人都已经被她杀死了,她却还要追踪调查她们? 这两个女生跟秋和一样,都曾经或正在学生组织担任要职,积极活跃,家庭经济情况良好,社会事件记录丰富,花钱比较缺乏规划,校园一卡通消费记录一团乱麻,体育锻炼记录都很完整,但太完整了倒是反常,连理财方面都不拘小节的人,怎么会漏打漏补的记录一次也没有?当然,她们也是受欢迎的女生,和秋和一样可以请热心的爱慕者或男友代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秋和劳心劳力,到头来却徒劳无功,眼见着对欧阳翀的案子无法力挽狂澜,而对死去的女生们也没个交代,抑郁不可终日。 又过了两周,叶玄总算用他的方式搞来了曾晔案发当天欧阳翀居住的小区的保安监视录像,他与秋和两人在剪辑室盯着屏幕反复找了一天,令人大失所望,竟然没有找到乌咪的身影。 “只有小区门口有监视器,所以乌咪进小区的时候没被拍到很好理解,她应该是坐出租车进去的,但出小区时总要走到大门外的马路上才能打车,她出小区也没被拍到就很蹊跷,”秋和分析道。 “那就有三种可能性,要么她打了叫车电话,要么她在下楼后正好碰上一辆刚送完人的空车,要么她翻墙走的。” “我觉得打叫车电话不太可能,一个人刚杀完人,打叫车电话实在风险太大了,这摆明了给警方留下行踪线索,翻墙也不太可能,三更半夜翻小区围墙容易触发警报器,而且围墙附近也有摄像头,为了避开小区门口的摄像头去翻墙正大光明走出去还蠢,这里毕竟发生了凶杀案,乌咪又不敢保证欧阳翀会成替罪羊,警方要立案调查,谁敢保证他们不对围墙附近的监控记录取证?翻墙被抓到就百口莫辩了,那么就只能是刚巧碰上了空车,这家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秋和泄气的扔开鼠标往椅背上一倒,只顾自己揉眼睛,也没注意叶玄捡回鼠标又在点点戳戳找些什么。 “这辆,就是这辆,”叶玄用鼠标指着定格画面中的出租车,把秋和拉起来,“这辆车出小区时顶灯是暗的” 秋和坐直了身子瞥一眼,又瘫了回去“是这辆,可那又怎么样?这么暗的光线,这么差的画质,牌都看不清了,还不是让她逃掉了。” 叶玄倒不沮丧,饶有兴趣的回头看她,嬉皮笑脸的:“也许乌咪她就是没进过小区呢?” “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秋和知道他在开玩笑,也佯装难以置信的反问“你是有多爱她啊!” “绝对没有爱你那么多!”突然换出出轨男发誓赌咒的滑稽嘴脸。 秋和笑出声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忘了该怎么笑了,她安静的朝叶玄看了一会儿,目光逐渐变得含情脉脉,“唉,你还向我让你做女朋友么?” “嗯?”叶玄微怔,继而反应过来,咧嘴笑“当然想了!”停顿一会儿,又敛起笑容,“可是你其实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从一开始就知道。 男生有些哑然,他原以为秋和就算知道也是在他有意透露出迹象之后,原来着实低估了她。 “不是一般人想象中007那么光鲜的工作。” “薛涛她们才是一班的,我是二班人。”女生冷着面孔讲冷笑话。 男生倒是真笑起来了:“从一开始就知道,怎么到现在才突然回心转意啊?” “原先我觉得我从小没有家庭,家庭对我来说应该很重要,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所以一直执着于这个,但后来才知道,我其实应该是对家庭很失望的那类人,反而对此不存幻想,就以我的父母而言,结婚固然好,得到社会认可固然好,组成家庭固然好,但不过是风光给外人看的,谁又能担保天长日久?世界如此复杂,人心如此善变,最重要的其实是在美好的时间遇到美好的人,我想,这就足够了。” “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心理暗示吗?”叶玄正色反问,接着重又换出温和的笑容“何必要给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找足依据?” “这也是心理暗示。我一贯的做法是建立目标,然后去完成,不达成决不罢休,这次的目标是让自己幸福,为此我需要一些理由,一些借口,在我自己内心的世界里,自圆其说。”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所有学生都忙于转单盖章办离校手续,学生干部们还多一些印刷通讯录,领取同班同学的校友证之类的琐事。 郭舒洁将勤奋的精神发扬到底,早晨六点半就去图书馆门口排队等开门,这次不是为了抢自习座位,而是为了尽早盖上那个“不签署,押金已结清”的章,据学长学姐们说,因为这项手续耗时最长,八点钟图书馆开门以后再去排队,很可能要中午才能轮上,八点一刻时。郭舒洁已经回到了寝室。 秋和接连几天专注于找出案件的突破口,没留心寝室的变化,这才突然发现郭舒洁的书架橱柜写字台都已经空空如也。 “唉?你都把东西搬空了?” 郭舒洁咬着顺路从食堂买回的包子点点头“研究生公寓反正不远,我每天吃过晚饭散步时拿几样过去就搬完了,免得挤压到今天还得花钱雇车。” 但动作这么快,未免显得有些绝情。秋和仔细一想,郭舒洁当然是不可能对着寝室有任何留恋的,一位室友他杀,一位室友自杀,还有一位向来对她不耐烦没好气。 不耐烦没好气也就罢了,这位室友显然将寝室整体环境拖低了好几个档次,就是这分道扬镳的最后一天,她该脏乱差也还是肆无忌惮的脏乱差,牛仔裤又以望远镜般的造型直立在地上。 “薛涛人呢?”秋和问。 “拍艺术照去了。” “哈啊?” “昨天我们班发了学士服,她就说拍毕业照还不够,应该拍套艺术照留作纪念,所以今天一早就超激动的去学校各大景点摆POSE了,我回来时还在老子塑像旁边看到她。” 秋和忍俊不禁,薛涛不仅没收拾东西,而且一点即将分离的感伤也没有,这不是无情,反倒是一种温情,使人觉得和她的交往总是来日方长。 薛涛明天要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想必不会翘毕业典礼,相见的机会总会有,互相珍重的话还是等明天再说吧,秋和套了件大大的校服T恤拿着转单出了门,四年没穿过的衣服,再不穿就没有机会了。 好几天前叶玄就提出要开车来带她敲章办手续,秋和本不想临到毕业还引发“秋和坐着叶玄的车招摇过市”的八卦,但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这回换叶玄得意了:“我说的吧,校教务处和系办公室步行要二十分钟,你来回三趟,一上午的办公时间就快被你折腾掉了,还是开车快,让你听我的不会错。” 秋和一边猛灌水一边拼命点头赞同,心里想着,时间倒在其次,天气太热日头太毒,来回三趟人都要脱水变成肉干了。 “你听我的从来不会错,”叶玄又开始抓紧机会自我膨胀,“乌咪的案子到这份上也没出路了,是个无头案,你就让他过去向前看吧。你不可能解决世界上一切棘手问题,别老把自己置身险境,我也不可能天天跟着你保护你,你要学会自我保护,对了,说起来你要不要枪?” 秋和在听最后一句是被一口水呛住,咳了半天。 该说“不愧是叶玄啊”,这么严肃一本正经的话题,到最后也能来个脱线的转折。 他自己有认真想了想否定道“不过你应该不会用枪吧?” “关键是我随身带枪才容易被**抓走陷入险境吧?”秋和晓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有心,就给我一把刀啊!” “你就不懂了,刀这东西看似简单,但只有高手中的高手才能用得好,刀对一般人来说没什么用,能用上刀这么近的距离,有拔刀的功夫对方早让你挂了。” “谁说我要刀是用来防身的?我不过是向你讨个物件留作纪念,不是毕业了吗?” 叶玄愣了愣,反应过来秋和为什么要这个做纪念,想起陈妍,心情又难免有些灰暗,摇下车窗长吁了一口气,沉默片刻,靠边停住车,秋和也跟着下了车,绕到车尾,男生打开后备箱,从一个黑色袋子侧面抽出一把三棱刀递给她,尽管他阖上后车盖的动作果断迅速,眼尖的秋和还是看见了袋子后面藏着军用定位仪和军用电台,她从小没有父亲,所以与母亲家的亲戚走得很近,有一位在军界的舅舅,对这方面只是不缺。 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跟着叶玄回到车里,把刚才他给她的那把刀抽出来仔细打量。 男生嘱咐说“收藏是可以的,别随便亮出来,这种刀刺出的伤口是方形的,很难包扎缝合,一般都是失血过多而死,你小心别伤到自己,再说这是管制刀具,也很容易被**抓走。” 女生边笑边点头,立刻把刀放回包里,庆幸自己这几天背的是运动包,否则根本放不下。 没费什么周折就顺利完成转单,叶玄问秋和中午想一起吃点什么,女生想了想说“进大学第一天,接新生的学长学姐带我们去吃了西门外的鸡翅,最后一天还想吃一次。” “这好办。”叶玄把车开出西门,但那家鸡翅店一如既往人满为患,烟熏火燎的,环境也不甚卫生,于是男生提议“我下去打包上来,我们另找地方吃。” 女生便在副驾驶座上挺无所事事的观察对面校门进出的车辆。须臾后她听见车门重新又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刚想回头问“怎么这么快”,就嗅到一股浓烈的臭味。 是乙醚。 在失去意识的临界点她才想起,如果乌咪被袭击是自导自演,那么作为道具的浸过乙醚的纱布和针管是谁替她收拾的呢? 秋和睁开眼睛,环顾整个房间,确定这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感觉到双手被麻绳捆住,侧过身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人,她听见脚步声,几秒后,看见瞿然出现在门口,依着门框阴阳怪气的笑着说“秋和,欢迎回来。” 女生没有显出意外之色给他看,冷淡的说:“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你等我?”瞿然大笑起来,“你别故作镇定了,秋和你总是自作聪明,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进校第一年就被你袭击过,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秋和冒着被揭穿的风险撒了谎,其实她直到被乙醚迷晕也没有把当初袭击自己的凶犯和生活中这个懦弱小心眼的男生建立联系,只是刚才去然出现后,她才联想起点滴细节和那种危险重临的感觉。 她故布疑阵,只为让对方自乱阵脚。 果然不出所料,瞿然的素质远不及乌咪,露出了做了了不起的大事被褒奖的表情,“原来你知道!那么我对顾楚楚,沈*,钱筱颐她们做的事你也知道?” “略知一二。”秋和再次撒谎,“可我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选择了让顾楚楚和沈*死,而放过钱筱颐?”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明白”的是什么,她甚至不明白怎么连钱筱颐也卷入了这个事件。 “我的目的只是征服她们,摧毁她们,看她们带着心理阴影继续在台前光彩照人,我觉得很舒心,但我不想去坐牢,她们的死都是自找的,王一鸣要和顾楚楚分手,指责她不是处女只是个由头,她就是不理解这点,还大喊大叫说自己是被强奸的,要把这件事宣扬开来,还有沈*,学校和她的交换条件是保研,她自己作弊闹大了,学校不可能顶着风头在这么多人的监督下还给她保研,她就干脆破罐破摔要把事情揭穿。她和学校有什么恩怨我不管,总之别把我扯进去。” 瞿然三言两语便让秋和大致了解了案情全貌,原来连环杀人案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力连环强奸案,秋和大一时反击逃脱,是这案子中唯一的幸免者,学校里表现出众的女生无一不遭暗算,难怪她们的体育锻炼记录都与秋和一样找人代打,对事发地充满了恐惧不愿意靠近。 她们都没有报案,因为学校为了掩盖安保疏漏息事宁人以保研为交换条件并和她们达成了协议,所以她们也就被安排在了学生部门的重要位置上以便毕业时顺理成章通过学工保研。 但百密一疏,顾楚楚和沈*却不愿保持沉默,瞿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因为一旦立案,他再想犯案就有被抓获的危险。 瞿然能让乌咪听命于他,一定是掌握了乌咪杀曾晔的证据。 仔细回想起来,听沈*说过,那段时间他正忙于搜罗自己与其他男生交往的各种材料,想在两人的关系中达成他所谓的征服和摧毁,他的确一直没有放过秋和这条漏网之鱼,那天他很可能跟踪秋和看见欧阳翀,继而又跟随他回家,或者干脆将酒醉不醒人事的欧阳翀送回去借机进入他家,了解一下经济状况,谁知正碰上乌咪杀人后最初那几分钟的不知所措。 瞿然趁机问情前因后果,抓住了她的把柄。 他原本只是送人回家,自然会让出租车等在楼下,于是迅速帮乌咪处理好现场,和她一起乘车离开,这或许就是乌咪出门时没有被摄像头拍到的原因。 随后出现了顾楚楚这个威胁,他立即请求乌咪帮他杀了顾楚楚,当然,杀人原因他不会告诉乌咪,只用了一个想针对秋和的幌子搪塞她,乌咪认为应该报答他,另一方面也对秋和好奇,注射杀人的方式完全是乌咪而不是瞿然的风格,乌咪从顾楚楚身上拿走的不是纪念品,而是向瞿然交差的证据。 但不久瞿然又要乌咪杀沈*,乌咪那么心高气傲,决不会甘心于做杀人工具,想必是拒绝了他,瞿然等不及自己动手将沈*推了下来,这种激烈的做法确实是他的做派,这引起了乌咪的怀疑,她才不信瞿然仅仅是出于和秋和较劲,于是她才去调查顾楚楚和沈*的联系,秋和相信以她的智商一定查出了真相。 杀陈妍的动机确如乌咪所说,这是与瞿然无关的行为,但却被瞿然识破,全世界只有瞿然知道这种注射杀人法为谁所独有。 他又以此要挟乌咪再为他杀一个人,秋和推测有可能是自己,令瞿然耿耿于怀的只有自己。 乌咪不愿这么随随便便杀掉欧系对手,她对瞿然的威胁不以为意,很可能当面揭穿他是连环强奸案主犯,表示自己也抓住了他的把柄。 “那你又为什么要袭击听命于你的乌咪?”秋和问。 “她要是乖乖听命于我不会被袭击,这个女人太刁了,什么都留一手,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举报我?就连她给我杀人的针剂,也都被偷换成了葡萄糖之类的,事后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她去,这种孤僻古怪的宅女根本不值得我动手,她自己也是一身血债,除非同归于尽,否则威胁不到我。”瞿然低下头看着秋和,笑的让人脊梁生风,“你和她不一样,四年了,我的心思还是全在你身上,即使你做我女友的时候,也没有一天让我称心,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才是只有你和我的时间,我早把车上的GPS砸掉了,这个偏远地方谅叶玄也找不到,时间多得很,足够你我把这四年的账全算清” 秋和强忍着一句“变态”没骂,不想做任何反应使他更加兴奋,更加斗志盎然。 瞿然转过又看了看秋和脚上的板鞋,“只可惜四年前你踩上我的不是这双鞋,秋和,你的高跟鞋呢?”又从地上拎起秋和的运动单肩包,“你从前背的也不是这个包,是一种链条包,链条那么粗,用起来会更顺手….”说着他突然拽出背带缠住秋和的脖子用力勒紧。 女生几乎被勒的昏厥他才松手,但不一会儿又重新勒紧,反复了好几次,他自己终于也累得气喘吁吁,“要把人勒死也是个力气活,你说呢?你放心,我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死。”他站起身把包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开始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取。一一摊开在桌面上,一边喃喃呓语“让我来看看你这包里还有什么可以用来玩玩….唔?这是什么?警棍?”显然他被叶玄送的那把刺刀吸引了注意。 —刀对一般人来说没有用,能用上刀这么近的距离,有拔刀的功夫对方早让你挂了。 瞿然用力拔刀的瞬间,秋和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跃起将绑住的双手绕道他颈前,将他从后扑倒,用膝盖顶住他的背部作为借力点,任他怎么嚎叫挣扎也拼尽全力勒紧不放手,直到他停止动作许久,秋和依然没有松手。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求饶,也不打算接受对方处于下风似的求饶,从一开始就计划着奋力反击,没兴趣搞清对方的企图,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要置他于死地,不给他任何反击的余地,正常人类不应该这样,瞿然临死才想起,她是秋和。 当叶玄破门而入找到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看见的景象还是令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瞿然趴在地上没了气息,血流了一地,很难判断他是失血过多而死还是被勒死的,从下向上刺穿他腹部的三棱刀同时也刺破了秋和的小腿,这使得他背部也是一大滩血迹,秋和的手腕被勒的苍白无色,她抬起头时,神情有些恍惚又有些疲惫,但神智十分清醒。 她说,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 又说,我现在感觉腿非常疼,先送我去医院吧。 最后她抱歉的笑着说,我太没用了,腿软的站不起来。 等着叶玄来搀扶自己,拯救自己。 但自始至终,她都死死攥紧绳索没松过手。 全文终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bookben.cn/。